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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导论:真实的世界历史与欧洲中心论的社会理论


  从马克思和韦伯那里能够学到的最重要的教训是历史对于理解社会的重要性。虽然他们确实关注如何把握一般性和普遍性,但是他们也关注特殊时期的具体环境,以及各种不同地区的相似性和差异。他们明确地承认,要对社会事实作出充分的解释,就必须对事实是如何发生的历史作出说明;他们承认,比较历史分析对于研究稳定和变迁是必不可少的。简言之,这两位杰出的思想家也是值得人们学习的历史社会学的设计师;因为他们两人都赞成一种开放的、以历史为基础的理论和方法。
  埃尔文·蔡特林在社会科学的历史发展中,对普遍性的期待,无论是多么真诚的追求,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满足过。……社会科学是19世纪在欧洲和北美形成的,因此毫不奇怪,它是以欧洲为中。心的,当时的欧洲世界觉得自己是文化上的胜利者。……
  任何一种普遍主义都会激起反响,而这些反响在某种意义上是由占支配地位的普遍主义的性质决定的。……检查我们的理论前提,看看是否隐藏着未经证实的先验假设,乃是当今社会科学首先考虑的一件事。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

  1.整体主义方法论与对象

  我的论点是,多样性里存在着统一性。但是,如果我们不考虑统一性本身是如何产生的,是如何不断地改变多样性的,我们就不能理解和欣赏世界的多样性。我们大家都必须生活在这同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必须容忍和能够欣赏统一性里的多样性。当然,我说的是容忍和欣赏民族、性别、文化、趣味、政治和肤色或“种族”的多样性。我不赞成不去进行斗争而认可性别、财富。收入和权力的不平等。因此,如果有一种世界视野能揭露当今在某些圈子里重新流行的所谓“种族清洗”和“文明的冲突”在主观上的不道德和客观上的荒谬,那么我们大家都能从中受益。本书就是想从近代早期世界经济史的角度,为一种更充分的“人类中心”视野和理解提供某些基础。
  布罗代尔是欧洲史专家,也是罕见的世界史专家。他指出:“欧洲最先创造了历史学家,然后充分利用他们”来促进欧洲人在国内和世界各地的利益。这句话在几个重要方面是令人惊讶的。首先,撰写历史著作不是欧洲人发明的,甚至也不是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发明的。中国人、波斯人和其他一些民族的人早就撰写历史了。其次,希罗多德本人就坚持说,“欧洲”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因为它只是欧亚的一部分,而欧亚内部没有明确的分界线。或许布罗代尔的脑子里想到的是在希罗多德之后很晚近的一代历史学家。但是,即便是这些发明了欧洲中心历史的历史学家,也远远晚于伊本·巴图塔(比nBatuta),伊本·赫勒敦(IbnKhaldun),拉什丁(Rashidal.Din)等这些名声显赫的阿拉伯历史学家、编年史家和世界旅游家。他们早就撰写了非洲一欧亚世界的历史,而且很少带有阿拉伯中心论或伊斯兰中心论的色彩。
  的确,欧洲人似乎发明了地理学,因为虽然‘欺亚”这个概念的发明者处于这片大陆的边远半岛,但是这个概念本身是一个欧洲中心论的命名。在马歇尔·霍奇森于1968年过早地去世之前,他谴责了按照墨卡托投影绘制的地图,因为这些地图把小小的不列颠画得几乎与印度一样大(Hodgson1993);布劳特(1993)也揭露了“历史的边界”的地图绘制一直是以欧洲为中心的。马丁·刘易斯(MartinLewis)和卡伦·威根(KarenWigen)(1997)则发表了《大陆的神话》。一个例子是,欧洲人不顾实际地理状况,坚持把他们的半岛说成是“大陆”,而人数众多的印度人则只占有一个“次大陆”,中国人至多占有一个“国度”(country)。实际上相应的地理和历史单位是“非洲一欧亚”(Afro-Eurasia)大陆。但是这个单位更准确地说应该像阿诺德·汤因比所建议的那样称作“非亚”大陆(Afrasia)——世界历史学会前主席罗斯·邓恩(RossDunn)最近再次提出这种建议。甚至这种构词也还不能反映出这两个大陆的地理幅员、人口密度以及历史重要性。当然,欧洲在这几个方面都望尘莫及。
  诚然,后来的历史学家全神贯注于他们自己的欧洲肚脐眼儿。但是,这可以用社会、文化、政治和经济环境的影响来解释,甚至开脱。总之,历史学家之所以撰写“民族的”历史,是因为受到这么强大的影响,从而反过来从意识形态上支持欧洲和美洲的“民族主义”,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政治和经济利益服务。然而,这些历史学家超出了他们自己“民族”的范围,竟然宣称“欧洲”或“西方”过去和现在都是世界其他地区的“肚脐眼儿”或“中心’(也就是心脏与灵魂)。如果说他们对别人有什么赞扬,那也不过是很勉强地在“历史”方面,而且这种“历史’欺像东方快车,行进在仅有的向西铺设的轨道上,穿越时间隧道,从古代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开到古典的希腊和罗马,再经过中世纪(西方)欧洲,开到现代。波斯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和中国人有时受到有礼貌的接待,但更多遇到的是不太礼貌的接待。除了周期性地出现在中亚并肿‘文明的”定居民族发动战争的“野蛮的”游牧民族外,其他民族,如非洲人、日本人、东南亚人和中亚人则根本不被提及,似乎他们对历史没有贡献,甚至没有参与历史。在数不胜数的例子中,我这里只引述其中的一部著作的前言:“《西方的基础》是关于西方从古代近东肇始到17世纪中期的世界的一项历史研究”。
  近现代历史,包括早期和晚期近现代历史,是由欧洲人制造出来的,按照布罗代尔的说法,正如历史学家所“知道”的,欧洲人“以欧洲为中心组建了一个世界”。这就是欧洲历史学家的“知识”,而正是他们“发明”了历史学,然后又充分利用了它。人们甚至丝毫没有想到,也许还有另一条相反的道路,也许是世界创造了欧洲。而这正是本书想加以证明的,至少是想在这方面做一点尝试。
  本书给自己设定了一系列的任务。它们既十分宏大,又极其有限。说它们十分宏大,是因为我要向众多被公认为“经典断’和“现代的”社会理论的基础——欧洲中心历史学挑战。我在主观上设定的有限目标甚至更为自负:我仅限于对1400年一1800年的世界经济作出另一种提纲挈领的展示,我希望读者对此感到满意。我们大家(不得不)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政治经济体和社会体系里。现在我们只是对这个世界政治经济体和社会体系的结构、功能、运动和转变提出初步的(但以后会更深入、广泛的)总体分析和理论。本书希望能够为此提供一个基础。
  本书的局限性很可能超出了我的预想,甚至会妨碍我达到这种有限的目标。但是,即便是对于重新检视近代早期全球世界经济及其结构特征,进而考察它们是如何冲击其部门性和区域性组成部分的这样一种尝试来说,这也已经无碍大局了。对于这个世界经济及其各部分的大部分历史发展所作的说明会比应该得到的说明要简短得多。本书与其说是尝试写一部这一时期的世界史或经济史,不知说是尝试着提供一个关于近代早期经济史的全球视野。虽然历史证据是十分重要的,但是我主要不是用新的证据来挑战公认的证据,而是要用一种更充分的人类中心的全球范式来对抗公认的欧洲中心范式。
  我的主旨是想证明,为什么我们需要一种全球视野。我们不仅在世界经济史方面需要这种全球视野,而且也是为了我们能够在全球整体的范围内给从属和参与世界经济的部门、地区、国家以及任何片断和进程定位,因为它们都不过是这个全球整体的组成部分。具体地说,我们需要一种全球视野,是为了鉴别、理解、说明和解释——简言之,理解——“西方的兴起”、“资本主义的发展”、“欧洲的霸权”、“大国的兴衰”,以及前“大”不列颠、美利坚“合众国”、前苏联、“洛杉矶的第三世界化”、“东亚奇迹’等等诸如此类的过程和事件。这些过程和事件都不是仅仅。甚至主要由于上述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内部”力量的结构或互动而造成的。它们都是统一的世界经济体系的结构和发展的一部分。
  由此得出的一个推论是,欧洲不是靠自身的经济力量而兴起的,当然也不能归因于欧洲的理性、制度、创业精神、技术、地理——简言之,种族——的“特殊性”(例外论)。我们将会看到,欧洲的兴起也不主要是由于参与和利用了大西洋经济本身,甚至不主要是由于对美洲和加勒比海殖民地的直接剥削和非洲奴隶贸易。本书将证明,欧洲是如何利用它从美洲获得的金钱强行分沾了亚洲的生产、市场和贸易的好处——简言之,从亚洲在世界经济中的支配地位中谋取好处。欧洲从亚洲的背上往上爬,然后暂时站到了亚洲的肩膀上。本书还试图从世界经济的角度解释“西方”是如何达到这一步——因而,为什么它可能很快会再失去这种地位。
  另外一个推论是,近代早期的欧洲在世界经济中既不比世界其他地区更重要,也不比世界其他地区更先进。即使把它的大西洋外围地区都考虑在内,也是如此。当时的欧洲绝不是任何世界范围的经济体或体系的“中心”或“核心”。布罗代尔(1992)、沃勒斯坦(1974)以及其他人,包括弗兰克等所谓的以欧洲为“核心’的那种“世界经济和体系”本身实际上是很次要的,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真正的世界经济整体的一个边缘部分。我们还将看到,欧洲拥有的加入这个世界经济的唯一有效的手段是它从美洲获得的金钱。如果说在1800年以前有些地区在世界经济中占据支配地位,那么这些地区都在亚洲。如果说有一个经济体在世界经济及其“中心”等级体系中占有“中心”的位置和角色,那么这个经济体就是中国。
  但是,在近代早期的世界经济或体系中寻找所谓的“霸权”,乃是绿水求鱼。在1800年以前。欧洲肯定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无论从经济分量看,还是从生产、技术和生产力看,或者从人均消费看,或者从比较“发达的”“资本主义”机制的发展看,欧洲在结构上和在功能上都谈不上称霸。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尼德兰或18世纪的英国在世界经济中根本没有霸权可言。在政治方面也是如此。上述国家无一例外。在所有这些方面,亚洲的经济比欧洲“发达”得多,而且中国的明一清帝国、印度的莫卧尔帝国、甚至波斯的萨菲帝国和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所具有的政治分量乃至军事分量,比欧洲任何部分和欧洲整体都要大得多。这个看法也涉及到当代和未来的世界发展问题。东亚最近的经济“发展”引起了周围世界的极大关注,但也使人们产生了极大的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把所看到的发展情况纳入西方的世界图式。只要想一想把日本说成是“西方”的一部分,南非在种族隔离时期把日本人称作“尊贵的白人”等等是多么荒谬,这个问题也就很清楚了。除了日本之外,人们的注意力尤其转移到南韩、台湾、香港和新加坡这“四小虎”或“四小龙”身上。但是,现在人们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东南亚的其他小龙和正在地平线上赫然出现的中国巨龙身上。新闻界甚至认为:
  中国正以宏大的气势以及微妙的和粗笨的方式……使整个亚洲感受到它自18世纪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分量。……
  这条龙已经躁动了,这就改变了亚洲各国政府从有关区域贸易模式到制造业的种种问题的决策……这也证明从日本、韩国到东南亚一带的这一地区的地缘政治发生了变化。1996年3月18日华盛顿《国际先驱论坛报》)
  为了更深入地说明这个问题与我们的讨论的关系,我们可以引用这家报纸连续两天的评论。我们在《美国必须学会尊重亚洲人的处事方式》这一标题下看到:
  西方人习惯于教训亚洲人如何行事。这种情况现在快要结束了。亚洲国家正在变得强大起来,足以建立和维护他们的自主机……如果还想用西方方式来改造亚洲国家,那是不太可能成功的,而且还会引起亚洲人与西方的再一次冲突。……西方人需要承认亚洲人的平等地位,承认他们按自己方式行事的权利……并且肯定“亚洲人’价值观的合理性。
  过了一天,同一家报纸在《争议的焦点是国际体系的性质》的标题下报道说:
  与中国的冲突是一切关于国际体系及其政治、金融和贸易机构的性质的争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中国在咄咄逼人地推动着形成另外一种对北京的目标更有利的国际体系。这明显地体现在中国争取修改世界贸易组织的准入规则的努力中。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希尔·盖茨认为,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中国成功地抵制了“起源于西欧的资本主义的压力…。而且在过去几个世纪里顶住了西方帝国主义改造世界的潮流”。还有些人则用“儒教”“没有国家干预的市场的魔法”等等来“解释”这次亚洲的苏醒。可惜,当代东亚的经验似乎不能很合适地纳入任何公认的西方理论模式或意识形态图式。相反,东亚发生的情况似乎违背了所有的西方准则——这些准则规定了“应该”如何行事,实际上是要求重复“我们”走过的“西方道路”。太糟糕了!
  本书的观点是,东亚的“兴起”是很自然的事情,无须因为它不适合西方的图式而大惊小怪。本书提出了另外一种不同的图式,东亚以及亚洲其他地方当前的情况和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可以纳入这一滴式。这是一个全球经济发展的图式。在这个图式中,直到很近的时期,亚洲,尤其东亚早就占据并维持着支配地位。只是在不到两个世纪之前,由于后面将要探讨的原因,亚洲经济才失去了在世界经济中的支配地位,而这种地位逐渐被西方所占据——显然只是暂时的。
  西方人对于“西方的兴起”的解释受到了一个犯了“张冠李戴”错误的实例的打击。情况看来应该逐渐明朗了:那种“发展”与其说是“西方的”现象,不如说是世界经济的现象。世界体系的“领导权”——而不是“霸权’——暂时地“集中”在一个(或少数)部门和地区,但是会再次转移到另一个或另一些部门和地区。19世纪发生过这种情况,现在看来,21世纪初还会发生这种情况,世界经济的“中心”似乎正在转回到“东方”。
  这个观点在别的地方也出现过,但是其表述却值得商榷。脚将完成的圆圈:环太平洋地区的经济史》这部著作是从描述一千年前来代中国的经济成长入手的。但是,在该书看来,明清时代的中国以及日本基本上是封闭和停滞的,于是太平洋地区首先是变成一个“西班牙的内湖”,然后又臣服于“英国的绥靖”和“美国世纪”;只是经过了所谓的五百年或七百年的中断期和西方入侵的重大干预之后,环太平洋地区及其东海岸才再次兴起。另外,在菲利普·费尔南德斯一阿尔梅斯托(FelipeFernandez-Armesto)1995年发表的研究近一千年世界史的著作中,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西方对亚洲的入侵始终是表面的和边缘性的,西方的优势被说成是短暂的和行将消失的。但是,在他看来,中国和亚洲其他部分目前和未来可能上升到世界支配地位的这一趋势,不过是近一千年前宋代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优势的复兴。本书的观点则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种支配优势的隐没持续了不到两个世纪。另外,我试图证明,这些转移也是全球“发展”的一个长周期过程中的组成部分。这一章导论——也是结论——将阐释这些历史认识对于社会理论的意义。

  2.坚持全球观念,反对欧洲中心论

  在迄今为止的一段时间里,“西方”是把世界其他地区的大部分都归到“东方学”的名下来认识的。“西方”(West)和“其他地区’(Rest)的对偶概念出自亨廷顿(1993,1994)。西方世界到处都有“东方”研究及其机构。巴勒斯坦裔美国学者爱德华·赛义德在1978年发表的著作《东方学冲对这种西方意识形态的表现做了鞭辟入里的出色分析。他指出,西方为了显示自称的独特性而竭力与世界其他地区划清界限。他揭示了东方学在这种运作中所起的作用。萨米尔·阿明在1989年发表的《欧洲中心论》中也揭露了这种运作。马丁·伯纳尔在《黑色的雅典娜》(1987年)一书中指出,作为19世纪欧洲殖民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欧洲人发明了一个所谓起源于“民主”的希腊的纯粹欧洲传统的历史神话,其实希腊也实行奴隶制和性别歧视。但是,伯纳尔的观点却被人用于论证非洲中心论(Asante1987),这显然是与伯纳尔本人的宗旨背道而驰的。实际上,雅典文化更多地来源于小亚细亚、波斯、中亚以及亚洲其他地区,而不是埃及和努比亚。我们可以调和一下说,这些来源过去和现在都主要是“非一亚”文化。但是,欧洲的“根源”当然绝不局限于希腊和罗马(也不局限于在它们之前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欧洲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的整个非洲一欧亚。另外,正如本书将要证明的,在19世纪发明和传播“欧洲中心观念”以前的近代早期,欧洲依然依赖于亚洲。
  这种欧洲中心观念包含着若干支脉。有些支脉特别受惠于卡尔·马克思和沃纳·桑巴特这样的政治经济学家,另外有些支脉则受惠于埃米尔·涂尔干、乔治·齐美尔和马克斯·韦伯这样的社会学家。韦伯则是最精心致力于欧洲中心论的集大成者。所有的证据都被用于解释“欧洲的奇迹”——这正是埃里克·琼斯的著作标题(1981)。但是,琼斯的著作不过是冰山露出的一角。从马克思和韦伯到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和阿诺德·汤因比,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尤其是美国的全部西方社会科学和历史学,几乎都捍卫所谓的西方特殊论。
  这种欧洲中心“理论”主要被应用于和滥用于伊斯兰世界,但是也同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运用到“东方”各个地区:
  这种综合病症是由几个基本论点构成的:(1)社会发展起因于社会内在的特点;(2)社会的历史发展或者是进化过程,或者是逐渐的衰落。东方学的学者根据这些论点建立了西方社会的二元理想形态,认为西方社会的本质是在动态进程中展开,向民主的工业制度前进。……
  但是,正如伊斯兰文化研究者和世界史专家马歇尔·霍奇森所说:
  我所看到的情况是,一旦人们对其他社会的了解也像对西方的了解那样充分,所有挖掘西方世界前现代时期的新萌芽特征的努力都会在严密的历史分析下破产。这也同样适用于马克斯·韦伯这位大师。因为他试图证明,西方在传统上具有一种合理性与能动性的独特结合。
  霍奇森(1993)和布劳特把这种学术嘲讽地称作“井底历史”,是坐并观天,只看到“独特的”欧洲的内部原因和后果,而看不到欧洲之外的世界对现代欧洲和世界历史的贡献。但是,正如布劳特指出的,在1492年或1500年那个时候,欧洲对于亚洲和非洲毫无优势可言,各地根本没有什么各不相同的“生产方式”。在1500年以及更晚一些时候,根本谈不到三个多世纪后欧洲或其“资本主义”的胜利。在霍奇森看来,16一17世纪经济、科学和理性的“技术主义”的发展,是以后的重大“擅变”的基础,但是他认为,这种发展是建立在世界范围的基础上,而不仅仅是欧洲自己的事情,甚至不是欧洲特有的情况。
  在19世纪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和社会理论兴起之前,至少欧洲人和阿拉伯人曾有一种更广阔的全球视野。例如,突尼斯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就将过去以及当时的“各国财富”作了估量和比较:
  我们可以用东部地区,如埃及、叙利亚、印度和中国,以及地中海以北整个地区作为例子。当它们的文明发展时,它们居民的财富就增加,它们的王朝就变得强大。它们的城镇和居民点也越来越多,它们的商业和设施也得到改善。与此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到马格里布的穆斯林社会来的基督教国家的商人的情况。他们的兴旺和富有简直无法用笔墨描述出来。我们见到的和听到的来自东方的商人也是如此。来自非阿拉伯人的伊拉克、印度和中国等国的远东商人更是如此。我们不断听到旅游者讲述有关他们的财富和繁荣的惊人故事。人们通常对这些故事将信将疑。
  甚至到了18世纪,法国最博学的中国事务专栏作家杜哈尔德(DuHalde)神甫(他从未离开过巴黎,而是利用耶稣会和其他人的游记与翻译作品作为资料)还这样写道:(在中国)各省的富饶特产以及通过河流与大运河运送商品的能力,使得帝国总是保持繁荣昌盛。……中国境内展开的贸易活动规模如此盛大,整个欧洲都望尘莫及。在评价杜哈尔德的著作时,西奥多·福斯(TheodoreFoss1986:91)认为,当时西方怀着实用的目的,不仅翻译和研究中国的哲学著作,而且翻译和研究中国的技术资料和其他实用资料。实际上,唐纳德·拉克(DonaldLach)和埃德温·范克利(EdwinvanKley)就以(亚洲在欧洲形成中的作脱为书名,撰写多卷本著作(自1965年以来已出版了7卷,还将继续出版若干卷)。有关这部巨著的总体情况,可参见田森(M.N.Person)的评论(1996)或者拉克和范克利书中所附“总体构图”。他们注意到,例如,“16世纪的欧洲人把日本和中国看作是未来的最大指望”;到17世纪末,“在有文化的欧洲人中几乎没有人完全不被(亚洲的形象)所触动,因此,如果在当时欧洲的文学、艺术、学术和文化中看不到这种影响,那就确实太奇怪了。”拉克和范克利举出史实来证明这一点:在这两个世纪里,欧洲传教士、商人、远洋船长、医生、水手、士兵以及其他旅游者用欧洲各种主要语言撰写、翻印和翻译了数以百计的有关亚洲的书籍。其中至少有25部关于南亚的重要著作,15部关于东南亚的重要著作,20部关于亚洲群岛的重要著作,60部关于东亚的重要著作,其他短篇的著述就数不胜数了。印度帝国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但是中国则始终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被欧洲人当作最高的榜样。亚洲哲学受到推崇,但是艺术和科学较为逊色;医学、手工艺和工业以及这些方面的专家都受到高度的尊重,还往往被人们所效仿。
  17世纪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提供了一个富于启示的历史例证。他曾经被德意志西部的一个君主挽留。这个君主担心邻近的路易十四入侵。于是,莱布尼兹给路易十四写信,提出一个建议:对于法国来说,与其超过莱茵河来实现政治抱负,不如转向东南,向奥斯曼帝国挑战,这样在政治上更划算:
  事实上,所有精美的东西都来自东印度群岛。……有识之士已经指出,世界任何地方的商业繁荣都比不上中国。
  直到拿破仑时代为止,法国没有采纳这个建议。拿破仑在入侵德意志时也费力寻找莱布尼兹这封信的一个抄本,可能并非偶然。正如拉克和赛义德等人指出的,欧洲对亚洲的这种仰望在到19世纪欧洲开始工业化和推行殖民主义之后才发生变化。欧洲的工业化和殖民主义活动深刻地改变了欧洲人的观念和态度,包括他们的历史学和社会科学。甚至直到今天,保罗·拜罗克(PaulBairoch)也承认,在近代早期,亚洲许多地方的经济和文化比欧洲有更大的发展。这个声明是极其重要的,因为与帕特里克·奥布赖恩一样,拜罗克(1974)也是沃勒斯坦/弗兰克命题的主要公开辩论者之一。这个命题认为,欧洲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关系对欧洲本身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虽然,否定的观点至今不绝,但是,与奥布赖恩一样,拜罗克仍然承认那种‘富足和权势。实际上,我们可以认为,在16世纪之初前后,亚洲的主要文明地区所达到的技术和经济发展水平高于欧洲”。
  拜罗克还具体指出了中国、印度、日本、朝鲜、缅甸、柬埔寨、老挝、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和奥斯曼帝国的优势所在她认为,拥有70万人口的伊斯坦布尔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人口稍少一点的北京是第二大城市。他还指出,北非穆斯林地区的城市化程度比欧洲还高;1500年前后,巴黎有125万人口,而开罗则拥有45万人口,菲斯(摩洛哥城市)原有的25万人口已经逐渐减少。另外,印度的卡利卡特拥有50万人口。甚至缅甸的教固和柬埔寨的吴哥原先分别拥有的18万人口和15万人口已经在减少。有意思的是,拜罗克依然断定:“欧洲在16世纪就开始支配其他大陆了。”当然,这不过是自19世纪中期起由马克思等人所表达的欧洲人的信条。这种世界观至今依然流行于世。《生活》杂志为了在1977年9月号上宣布一千年来最重要的100个人物和事件,雇佣了20多个编辑,广泛征求专家的意见,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展开激烈的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西方人……在推动和震撼全球的活动中起了一种不合比例的作用。在100人中,除了豆7人朱其余都是欧洲血统;只有10人是妇女。这并不是出于《生活》杂志编辑和专家顾问的偏见,而是反映了过去一千年的社会政治现实。
  亚当斯密、马克思和韦伯
  因此,毫不奇怪,在我们特别关注的欧洲思想家中,亚当·斯密和卡尔·马克思也极其重视这个问题。但是,他们是从各自的时代、各自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对于近代早期历史以及亚洲在其中的位置,斯密和马克思既有一致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斯密于1776年在《国富论》中写道:
  美洲的发现以及经由好望角抵达东印度的通路的发现,是人类历史记载上最伟大的两个事件。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供产党宣言件继承了这种说法:
  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天地。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以交换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高涨,因而使正在崩溃的封建社会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
  但是,斯密是在欧洲工业革命之前写的《国富论》,是对20多年前哲学家体漠的著作的呼应。斯密是(西方)最后一位承认欧洲在各国财富发展过程中是一个姗姗来迟者的社会理论家。他于1776年写道:“中国比欧洲任何地方都富有。”斯密并没有预见到这种对比会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意识到在他写作时后来所谓的“工业革命”正在开始。另外,正如里格利指出的,更晚一两代的马尔萨斯和李嘉图,甚至19世纪中期的约翰·穆勒,依然对斯密的说法深信不疑。
  但是,斯密也没有把“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看作是欧洲给人类的礼物——不论是文明的礼物,还是资本主义的礼物,或是其他什么的礼物。相反,他警告说:
  对于东印度和西印度两处的土人来说,由这些事件本来能产生的商业利益都淹没在它们带来的不幸灾难中。…这些伟大事件究竟能给人类带来什么好处,什么灾难,这不是人的智慧所能预见的。
  然而,到19世纪中期,欧洲人对亚洲,尤其对中国的看法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雷蒙德·道森在《中国变色龙:欧洲人的中华文明观分析》这一标题醒目的著作中梳理和分析了这种变化。欧洲人过去把中国当作“榜样和模式”,后来则称中国人为“始终停滞的民族”。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变化?工业革命的来临以及欧洲开始在亚洲推行殖民主义的活动,促成了欧洲思想的转变,结果,即使没有“虚构”全部历史,也至少发明了一种以欧洲为首和在欧洲保护下的虚假的普遍主义。到19世纪后半期,不仅世界历史被全盘改写,而且“普遍性的”社会“科学”也诞生了。这种社会“科学”不仅成为一种欧式学问,而且成为一种欧洲中心论的虚构。
  在这种情况下,19世纪和20世纪“经典的”历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比18世纪较现实地理解世界的欧洲视野后退了一大步,更不要说与更现实的伊斯兰学者的视野相比了。马克思和韦伯就跻身于这些从较狭窄的(以欧洲为中心的)新视野看问题的学者中间。按照他们以及迄今他们的信徒的看法,所谓在欧洲内部产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要素在世界其他地方了无踪迹,只有通过欧洲的帮助和扩散才能提供这些要素。这就是马克思的“东方学’假设、韦伯的大量研究以及二人发表的有关世界其他地区的无稽之谈的落脚点。为了对他们的观点作一个简短的评述,除了我个人的读书体会,我们还可以利用一些权威作者,例如欧文·蔡特林的评论。
  马克思在描述“亚洲”的特点时似乎有选择地利用了他所获得的资料,更不用说对非洲了。在对马克思产生过影响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中,斯密曾表示感谢“有关中国以及(古代)埃及和…、印度斯坦的财富与发展的精彩报道”。但是,在这方面,马克思却偏爱诸如孟德斯鸠、卢梭这样的哲学家以及詹姆斯穆勒等人。这些人‘没现”‘专制主义”乃是亚洲和“东方”的“天然”状态和“统治模式”。马克思还提到“从印度到俄国的最残忍的国家形式,东方专制主义”。他还把这种国家形式推广到奥斯曼帝国、波斯和中国,乃至整个“东方”。马克思断言,在这些地方有一种古老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他断言,在整个亚洲,生产力始终是“传统的、落后的和停滞的”,如果不是“西方”及其资本主义的入侵把亚洲唤醒,亚洲会永远沉睡。
  虽然马克思注意到,印度和中国的购买力刺激了欧洲市场,但在他看来,英国给印度提供了一面未来的镜子,美国在1846年发动的对墨西哥的战争促成了墨西哥的进步。更有甚者,马克思断言,自16世纪资本(甚至资本主义)在欧洲创生以来,欧洲“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以及欧洲的“新兴资产阶级”改造了整个世界。
  在马克思看来,亚洲始终比欧洲落后得多,因为欧洲的“封建主义”自身至少还包含着“向资本主义转变”的种子。反之,虽然他说过亚洲的市场推动了欧洲市场,但是,据说“亚细亚生产方式”需要借助欧洲这种“转变”的进步成果来摆脱根深蒂固的停滞。在想象中,这种停滞的所谓原因被归结为缺乏“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而使整个亚洲“分裂为村社,每一个村社都拥有完全独立的组织,自身构成一个小世界”。
  但是,说亚洲分裂成无数孤立的小世界,就已经与马克思以及其他欧洲学者另一方面的断言自相矛盾。他们用“东方专制主义”来概括亚洲的特征,把它说成是为了管理这些社会的大型水利工程而必需的社会政治组织形式,因为这些大型水利工程是所谓的孤立村社力所不能及的。魏特夫后来把这种“理论”加以通俗化了,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理论”却成为冷战时期反对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武器。不过,从来没有人指出上述的内在矛盾!我们在这部著作中将会看到,马克思所说的这些特征不过是他和其他欧洲中心论思想家想象的产物,在实际历史中根本没有依或这种无稽之谈的谬误也涉及其正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它被说成是欧洲人创造出来的;而且促成了欧洲、西方乃至全球的发展。
  实际上。特沙尔·带贝布在对佩里·安德森等马克思主义者的精彩批判中就令人信服地指出,这些人关于封建主义、绝对主义和资产阶级革命的分析以及“他们对欧洲的特殊性…与所谓的优越性的迷恋”乃是西方“文明的自负”,是“披上历史外衣的意识形态”和“徐成红颜色的东方学”,即“另一种方式的东方学的延续”。有一些社会理论家也会反驳马克思(据说是赞成斯密),但是他们一致赞同马克思的说法:1492年和1498年是人类历史上两个最伟大的时刻,因为在这两个时刻,欧洲发现了世界。他们从来不考虑,世界一直就在那里存在着,至少是它的*洲一亚洲部分早就在塑造着欧洲。实际上,著名的欧洲中古史专家亨利·皮朗就强调欧洲的极端依附性,因为他在1935年已经指出,“没有穆罕默德,就没有查理曼。”但是,历史学和社会理论从那时以来却一直标榜所谓的(西方)欧洲人的独特性,而且说由此产生了“西方的兴起”。更糟糕的是,据说欧洲人还不得不承担起白人推广文明的使命,‘资本主义的发展和传播”当做欧洲和西方给予人类的礼物面推广到全世界。韦伯当然赞同马克思关于欧洲起源和“资本主义”特征的全部说法,也赞同桑巴特的有关说法。韦伯只是想把这些说法表述得更好一些。桑巴特已经把欧洲的合理性以及他所谓的犹太教根源说成是“资本主义”及其在欧洲的“诞生”的绝对必要条件。韦伯也接受了这种说法。他进一步修饰了所谓以水利为基础的“东方专制主义”的论点,断言亚洲单靠自身没有能力推动经济发展,更不用说“资本主义”发展了。但是,韦伯殚精竭虑地研究了亚洲各个文明的“城市”、“宗教”以及其他方面。这位研究官僚制的大学者不得不承认,中国人懂得如何管理官僚体制以及整个国家。另外,他比马克思有更多的条件看到西方的金钱是如何进人亚洲各个部分并在那里循环的。
  韦伯对亚洲实际情况的了解更多一些,这就使得他的论述比马克思的粗糙说法更复杂、更精致。例如,韦伯承认,亚洲有大城市。因此,它们就必须被设法说成在结构与功能上与欧洲城市有“根本区别”。威廉·罗在研究中国城市汉口时仔细考察了这一论点,揭示了韦伯在这方面的错误。
  为了进一步批判欧洲中心论以及韦伯理论,让我在此援引特纳的论述:
  伊斯兰社会从一开始就陷入停滞或不断衰落。因此,是用缺乏(所谓的)西方的一系列特征来界定这些社会的——没有中产阶级,没有城市,没有政治权利,没有革命。
  这些特征的缺乏…被用来解释为什么伊斯兰文明没有产生资本主义。
  如果韦伯本人不能在他所研究的东方社会发现所有这些因素的缺乏,那么最根本的差异,即缺乏的要素(据说“西方”拥有而“其他地区”没有的要素)是什么呢?在马克思看来,所缺乏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韦伯则增添了一种缺乏的因素,即适当的宗教及其与其他因素配合而产生的“资本主义方式”的运作。韦伯辛勤地研究了各种主要的世界宗教,得出的结论是,它们都包含着一种基本上属于神话的、神秘的、巫术的因素,简言之,包含着一种反理性的因素,因而“必然”阻碍它们的真诚信徒去理性地把握现实。这与欧洲人的理性态度截然不同。只有欧洲人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受益者。韦伯认为,这种伦理和精神乃是资本主义的全部实质。韦伯的态度与马克思的态度其实是殊途同归。而且,韦伯的论点比马克思的论点更难让人理解。
  这种理性精神据说是一种秘密的酵母,它与其他因素结合而造成“西方”而不是“其他地区”的兴起。亚洲人因为没有它而不可能发展资本主义,因而根本不可能真正地“发展”起来,即使他们发挥城市、生产和商业的作用也无济于事。这种说法根本没考虑到,早在加尔文等人把这种酵母赐给北欧人之前,威尼斯和其他意大利城市中的天主教徒没有受到这种酵母的特惠也活得不错。这种说法也没有考虑到,正如我早已指出的,在东欧。在美国南方早期欧洲人殖民地以及至今在加勒比海地区和其他地方,不是所有信奉新教伦理的人都活得那么好。但是,戴维·兰德斯(Davidl。andes)在《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1969)一书中明确地给予韦伯的论点以实证支持,断然否定那种认为穆斯林“文化”能够容许技术创新的观点。
  然而,日本人没有经历西方殖民主义,没有外国投资,更不用说新教伦理了,他们举营‘菊花与刀”,却制造了繁荣,甚至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失败以后依然如此。因此,詹姆斯·阿贝格伦和罗伯特·贝拉在解释这些发展情况时认为,日本人有“一种在功能上与新教伦理相同的东西”,而在他们看来,很遗憾,信奉儒教的中国人没有这种东西。现在这两个国家都在经济上突飞猛进,于是这个论点就又转了一百八十度,宣称正在促使它们前进的乃是东亚‘儒教’。当然,在实际的世界经济中,这种解释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这种欧洲中心论的曾祖父是19世纪的“社会学之父”奥古斯特河L德以及亨利·梅因爵士(HenryMaine)。这两人分别区分出所谓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新思维和建立在“契约”基础上的新社会组织,据说这些新方式取代了古老的“传统”方式。欧洲中心论的一个祖父是埃米尔·涂尔干。他提出了“有机的”社会组织与“机械的”社会组织之间的对立。另外一个祖父是费迪南德·胜尼斯。他强调的是从传统“共同体”向现代“社会”的转变。在下一代人里,塔尔科特·帕森斯提出“普遍主义”社会形式与“特殊主义”社会形式之间的对立,而罗伯特·雷德菲尔德则宣称发现了传统的“民间”社会与现代“城市”社会之间的对立和转变,至少是二者之间的一种“连续性”,而且还发现了“低级文明”与‘“高级文明”的共生现象。汤因比(194)虽然研究了20多个文明,但是他也宣布“西方”文明的独特性;而斯宾格勒则对西方文明的“衰落”提出警告。
  西方资本主义的批判者,无论是想改革它还是想取代它,也都支持这种基本观点。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和当代新马克思主义的说法都宣称在‘亚细亚的”、“封建的”或其他形式的“纳贡生产方式”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存在着所谓的根本不同。列宁断言:“帝国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也是欧洲内部产生并向外扩散的一种发展的产物。较近的卡尔·波拉尼宣称,在19世纪欧洲发生他所谓的“大转变”之前,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市场关系,更谈不上什么远距离的贸易和生产分工了。考古学发现一再地否定了波拉尼(1957年)否认早期帝国存在贸易和市场的说法,我也对此提出过理论和实证的批判。这里的问题在于,市场的扩散和支配地位被说成完全是从近期的(西方的)欧洲开始的,然后从欧洲扩散到全世界。罗伯特·麦基弗(RobertMclver)在为波拉尼的第一部著作写的前言中宣布,这部著作的出现使该领域的大部分著作变得陈旧了。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也只能说它使以前许多承认市场,包括世界市场及其关系和影响的重要性的著作“变得陈旧”了。波拉尼用以取代这种古老现实的是,所谓非经济的“互惠”和“再分配”的社会关系的首要地位。本书则要根据史实来证明,这种“大转变’单在18世纪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肯定不是在欧洲和由欧洲发起的。
  所有这些二分法的以及其他区分方法的“理想类型’市一些共同点。首先,在它们提出的基本社会文化特征和差异中,想象的成分远远多于现实成分。其次,它们断言,这些差异把“我们”与“他们”区分开来。用萨缨尔·亨廷顿的术语说,它们把“西方”与“其他地区”区分开来。当然,据说这些特征不仅把现代(西方)社会与残存至今的其他社会区分开,也与西方社会的过去区分开。另外,这些“理想”类型把某种原初的自我发展归诸某些民族——主要是归诸“我们”,这些“理想”类型后来是从这里(积极地)扩散到别处或(消极地)强加给别处。这种“传统”说法的集大成者是丹尼尔·勒纳的《传统社会的消逝》。在现实世界里,唯一符合实际的整体主义选择则与上述说法都不同。早在30年前,我就对这称‘社会学的低度发展”提出了挑战。但是,无论这种挑战获得怎样的成功,它的整体主义性质依然不够充分。本书试图做得更好一些。
  上述材料和论点表明,我们所引述的公认的社会科学理论几乎都浸透着欧洲中心论的偏见和自负。我们将会看到,历史证据有力地否定现代社会发展的所谓欧洲起源论,更不用说那种优越的特殊论(例外论)了——因而摧毁了我们所知道的社会科学理论的历史根基。我很赞同人们的意见;我们应该尽力抢救出我们能够利用的东西;但是所有公认的说法都需要我们认真地反思和质疑。
  事实表明,甚至博学的世界史专家和社会理论家布罗代尔(1993)还在宣称:
  (在历史上)中国的经济发展是有限的,坦率地说,与西方相比是落后的。……它的弱点在于,其经济结构不如伊斯兰世界和西方发育得好。…他们的企业家没有唯利是图的精神。…他仅没有达到西方资本家的那种精神状态。…中国的经济还不成熟。…在18世纪以前,某些地方在19世纪以前,根本没有信贷体系…德幕府的革命使日本与世界其他地区隔绝开来,加强了封建习俗和制度的控制力量。。
  我们在这本书里将会看到这位史学大师和资本主义的批判研究者所作的估计与历史实际有多么大的偏差,而且也与他本人在别的地方的论述有多么大的矛盾。
  (2)当代的欧洲中心论及其批判者
  无论自觉与否,我们大家都是这种完全以欧洲为中心的社会科学和历史学的信徒。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拥有世界经济和文化支配权力以来,由于帕森斯在社会学领域里把韦伯主义奉为神明,这种情况就更为明显了。帕森斯的文不对题的《社会行动的结论>《社会体系》,由此旅生的“现代化理论”以及经济学家罗斯托的《经济增长阶段》(1962)都出自同一个欧洲中心论,都遵循着同样的理论模式。那么,我们要问,有什么新颖之处呢?罗斯托的“阶段论”几乎是马克思的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再到社会主义的阶段论的“资产阶级”翻版——都是以欧洲为起点。与马克思一样,罗斯托宣称,继英国之后,美国将给世界其他地区提供一面未来的镜子。罗斯托还在《整个事情是如何开始的》(1975)一书中用所谓欧洲特有的科学革命来解释“现代经济的起源”。兰德斯在《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一书中为过去两个世纪的“技术变革与工业发展’寻找欧洲特有的文化条件。奇波拉(1976:276)认为:“工业革命从根本上说主要是一种社会一文化现象,而不是纯粹的技术现象。这已经变得一目了然了。人们注意到,最先工业化的国家是那些与英国的文化和社会最相似的国家。”
  还有一些学者也对所谓西方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优势和霸权作出“内因论的”解释。在这些学者看来,欧洲的兴起当然是一种“奇迹”。这种奇迹应归因于所谓欧洲特有的而其他地区缺乏的独特性质。例如,林思·怀特(1962)、约翰·霍尔(1985)以及让·贝什勒、霍尔和迈克尔·曼(1988)都认为,在某些关键性的历史。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或文化领域里,世界其他地区与西方相比是有欠缺的。他们宣称,正是由于“西方”拥有所谓在“其他地区”欠缺的东西,才使得“我们”拥有了一种主动内生的发展优势,然后作为“白人身负”的“文明开化使命”,“我们”把这种发展优势向外传播到世界其他地区。
  布劳特在《殖民者的世界模式;地理传播论与欧洲中心历史学》这一标题醒目的著作中对这种神话作了认真的考察。布劳特细致地考察、揭示和摧毁了“欧洲奇迹”神话的各种形式,如生物学说法《种族优越论和人口节制论》、《环境论》(令人烦躁的热带非洲;因干旱而专制的亚洲;气候宜人的欧洲)、独特的理性与自由(相对“东方专制主义”而言,这是韦伯理论的核心,也是马克思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所谓欧洲历史上的技术优越论(无视欧洲对古老的中国、印度和伊斯兰世界的先进技术的借鉴与依赖)、《社会结构论》(国家的发展,教会和“新教伦理”的重要性,资产阶级在阶级结构中的角色,核心家庭等等)。
  布劳特(1997)在逐字逐句地剖析8位欧洲中心论历史学家的著作时更细致地考察了这些论点。其中人们较熟悉的基韦伯、林思·怀特(1962)、埃里克·琼斯(1981)、(阿斯顿和菲利平(1985)论述的)罗伯特·布伦纳、迈克尔·曼(1986)、约翰·霍尔(198)以及贝什勒、霍尔和曼(1988)。因此,对于这些人我们在此就无须多费笔墨了。布劳特很有说服力地论证了这些人的欧洲中心论在理论、思想和意识形态上的亲缘关系。他根据科学证据和基本逻辑逐一考察并击破了他们的立论。
  结果,布劳将实际上证明了霍奇森早已表达的观点;各种所谓的欧洲特殊论和整个欧洲奇迹的说法不过是完全建立在欧洲中心论意识形态上的一种神话。因此,由它派生出来的社会‘科学”在经验上和理论上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布劳特还把1492年以前欧洲、亚洲和非洲的封建主义和原始资本主义作了比较。他指出,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欧洲相对于亚洲和非洲毫无优势可言。因此,布劳特尖锐地指出,把欧洲和西方后来的发展归因于那些所谓欧洲内部特殊性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最近,人类学家杰克·古迪(JackGoody1996)也批驳了韦伯所谓的“西方理性主义的独特成就”的种种论断。他考察了西亚、南亚和东亚的类似成就。阿散蒂(MolefiKeteAsante)对持有欧洲中心论的批判理论家的尖锐批判更是一针见血。
  他们实质上是某种自负的俘虏。他们不懂得自己的无知之处究竟何在,而他们说起话来仿佛他们知道我们所需要了解的是什么。……(于是)我的工作就逐渐变成了对那种冒充成一种宇宙观的欧洲中。C论意识形态的激进批判。
  最近另一位孤军奋战的批评者弗兰克·柏林也指出:
  创立“科学事实”的行动往往会甚至是有条不紊地转化成自己的反面,即变成了确立神话的行动,从而记录下“我们”在“我们”“科学家”私‘知识分子”(很正当地)厌恶的这种偏离科学的事实中的集体共谋。……社会科学竟然只让神话的兜售者听到如此之少的相反意见,结果是,我们提供了如此之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基本上与我们的愿望相反,仅仅是加强了、甚至是扶持了他们(指神话兜售者)的事业。,千真万确!我的这部著作就是试图用相反的证据(包括琅林所收集的大量资料)与神话的兜售者对质。承认欧洲之外的非洲一欧亚民族和地区应有的历史地位是极其重要的。最近编辑出版的霍奇森的文集《重新思考世界历史》收集了他的一些零散文章和本刊手稿。该书进一步肯定这种重要性:
  如果没有经过一种更广阔视野的权正,一种西方主义的世界历史观念会造成无法衡量的祸害。实际上,它现在正在造成这种无法衡量的祸害。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强调说,如果没有掌握真正有力的证据,不要大谈18世纪以前伊斯兰社会的“衰落’。我认为,世界史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给人们提供一种历史阶段和地理区域的模式,而这种模式必须摆脱了形形色色、先入为主的西方主义成见。…我们必须迫使自己认识到,这也就是说,西方并不是一个逐渐消化落后地区的现代世界,而是一种能够为其他起作用的力量创造条件的催化剂。……现代大转变是以发源于一些已经提到的东半球的民族的无数发明、发现为前提的,有许多发现的更早基础不是欧洲提供的。……最基本的条件是,广大的世界市场的存在。这种世界市场是由非洲一欧亚的商业网络构成的,到第二个千年的中期,主要是在穆斯林的扶持下发育成型。……西方只是整个非洲一欧亚世界的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没有整个非洲一欧亚世界的历史,西方的转变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前提)欧洲的财富才可能形成,欧洲人的想象力才得以施展。
  我完全赞同布劳特、柏林和霍奇森的观点,并且将在本书中用大量的证据加以证实。另外,我还想赞扬琼斯近期的一部著作(198)。琼斯在这部著作中对我们在前面提到的他先前那部著作(198)的观点提出了怀疑。他引述了另一位学者的话,大意是“接下来要做的最令人兴奋的事情可能就是证明理论是错的”,然后他责备自己说“《欧洲的奇迹》作为一个标题有点过于招摇”:
  《增长的复归》也是双重地后退,不仅是川欧洲的奇挪对欧洲现象的说明后退,更是从《欧洲的奇献》这个标题的含义后退。……另一方面,我再也不把它看作是“独一无二事件的自然规律”意义上的奇迹。……我开始考虑,我寻找促使欧洲变成第一个实现持续增长的大陆的特殊积极因素的做法是否正确。陷阱似乎在于我们的假设:由于欧洲是不一般的,因此这种差异应该能够告诉我们有关增长的缘起…
  琼斯还进一步做了两点发人深省的自白。首先,他与我一样阅读了马歇尔·霍奇森的著作并深受影响,但这是在前一部著作发表之后,因此有相见恨晚之感。其次,即使后一部著作的主要“缺陷……也源于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政治或宗教态度无关,而是源于更深层的东西。我的出身和教养决定了我是一个英国人…”。因此,他为了做到“没有种族偏见、没有性别偏见等等而做的种种努力…必须是满腔热情的”。他确实这样做了。但是,他依然没有摆脱他自己承认的许多缺陷。在重新审视了中国的情况并增加了有关日本的内容后,他依然不贪‘证明理论是错的”。另外,他的“总结与结论”是:“如此看来,日本历史与欧洲历史似乎是一系列偶然形成的力量平衡。确实如此。有什么必要否认呢?”我将在本书中试着证明他的理论是错的,并希望能够做得更好一些,而不是仅仅是把偶然性作为一种替代解释。
  经济史学家们
  有人会天真地认为,因为经济史研究是务实的,所以经济史学家才是可信赖的。其实他们是最能胡作非为的。大多数自封的“经济史学家”完全无视世界大多数地区的历史,而余下的少数人则彻底地歪曲这些地区的历史。多数经济史学家根本没有世界视野,甚至没有一种欧洲视野。因此,他们的“经济史”几乎完全局限于西方。哈特(N.B.Harte)主编的《经济史研究:1893年一1970年就职讲演料(1971)汇集了最著名的英语经济史学家的21篇讲演。他们对大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同行们写的“经济史”作了回顾与评论,其中几乎每一句话都是谈欧洲、美国以及他们的‘人西洋经济”,甚至连非洲都不屑一顾。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其他地区仿佛根本不存在。
  浏览一下经济史国际大会近年来的会议通报就会发现,大约90%的“国际”论文都是论述西方的。最近两次大会和大会通报有诸如(世界经济的兴起,1500-1914年》这样的标题(Fisher,Mclnnis,andSchneider1986)。但是,大部分论文依然是谈论西方的。
  这种欧洲中心论经济史最值得注意的著作之一的作者前几年赢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位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道格拉斯·诺思与罗伯特·保罗·托马斯合写了一本书——《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个新经济史)(1973)。这本书之所以值得注意,不仅是因为其作者之一获得了承认,而且因为它的书名及其对“新”经济史的强调完全是直言不讳的,另外,它对公认的理论作了修正。但是,在章节标题“理论与综述:1.问题”的下面,在第1页,他们就明确地表示:“西欧的一种有效率的经济组织的发展乃是西方兴起的原因”(NorthandThomas1973:1)。然后,他们追溯了这种制度变迁,尤其是财产权的发展,将其归因于越来越严重的经济短缺,而经济短缺则是由西欧人口的增加造成的。他们同样对世界其他地区及其人口增长视而不见。另外,正如诺思与托马斯在前言中所强调的,他们的经济史研究也是‘与正规的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协调一致,互为补充”。我们可以猜想,正是这种一致性影响了诺贝尔奖的颁发决定。
  诺思与托马斯的这部著作可以成为一个例子,至少可以用来说明三个彼此相关的问题以及我的反驳意见。首先,欧洲中心论者拒绝将西方与世界其他部分进行比较,甚至不愿意接受这种比较,因为这种比较将不仅能够揭示制度与技术方面的相似之处,而且还会揭示造成这种相似之处的那些结构与人口因素的相似之处。其次,正如我们将在本书第4章看到的,这些比较将会显示,所谓的欧洲特殊性根本不特殊。第三,真正的问题与其说是在某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不如说是引起了这些变化(无论这些变化发生在哪里)的全球性结构与力量是什么——这是本书第6章将要分析的问题。
  更为严重的是,极少数的经济史学家在谈到“其他地区”时,通常都对“东方”及其与“西方”的经济关系作了极其严重的歪曲。在他们心目中,正如布罗代尔所说的历史学家“已经知道”的情况,“世界经济’是从欧洲产生的,欧洲以自身为中心建立了一个世界经济。譬如,最近约翰·威尔斯(1993)为《美国历史评论》写了一篇关于“1500年一1800年亚洲沿海地区”的综述。他加了一个醒目的副标题:“在互动中产生的欧洲霸权”。他评述了十几本著作,还提到了上百部论及东西方之间某种“互动”的著作。但是,这些著作中所谈论的基本上是欧洲对亚洲的行动,几乎没有论及反向的行动。另外,这篇综述的标题明确地宣布,欧洲的霸权是在1500一1800年产生的。但是,文章对这种论断根本没有给予证明。实际上,威尔斯评述和提到的那些著作所提供的资料反而否定这一论断。因此,这篇综述的标题远比文章涉及的内容更体现了欧洲中心论的偏见。
  另外一个欧洲中心论的最新典型是富有创新精神的瓦里奥鲁姆出版社出版的丛书。该丛书重印了许多优秀的但鲜为人知的经济史论文,尤其是关于西方周围及西方以外地区的论文。最新的一套丛书冠以一个大标题:“一个扩张的世界:欧洲对世界历史的冲击,1450-1800年”。出版者利用世界史“元老”威廉·麦克尼尔和原牛津大学经济史教授彼得·马赛厄斯的支持来推销这套丛书。马赛厄斯表示,希望“该丛书能扩大和加深我们对世界舞台的理解”。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它加深了我们对世界舞台的误解,因为该丛书对1450—1800年世界舞台上的实际情况根本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世界经济确实在扩张,但首先是在亚洲;而且,在1800年以前,世界经济扩张对欧洲的冲击要比欧洲对“世界历史’的任何”冲击“都大得多。虽然丛书中有一本书的标题是《洲的机遇》,但是整套丛书的重点是欧洲的活动,而不是它在世界经济中、尤其是在亚洲的机遇。其实,欧洲只不过是趁机而人罢了。
  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史表面上似乎别开生面,但它同样甚至更是以欧洲为中心。因此,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史学家也在欧洲内部寻找“西方的兴起”和“资本主义的发展”的根源。1950年代莫里斯·多布、保罗·斯威齐、高桥幸八郎、罗德尼·希尔顿等人关于“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的论战(收于希尔顿主编的书中,1976)以及围绕布伦纳的文章展开的论战(AstonandPhilin1985)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德·克鲁瓦(G.E.M、deSte.Croix1981)论述古代“希腊罗马”文明中的阶级斗争的著作和佩里·安德森关于“日本封建主义”的论述(1974)也都把这些社会看作是一种特殊的“社会”。马克思主义者可能会宣称,他们更关注经济“基础”是如何塑造社会的;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社会”是被它与另一个“社会”的关系塑造的,更没有意识到,所有的社会共同参与一个世界经济这一情况,也塑造着各个社会。马克思明确地否认世界经济体系的存在,只是列宁后来才承认这一点。但是,列宁所说的“帝国主义”也是起源于欧洲较晚的时期。按照罗莎·卢森堡的说法,“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必须依赖于资本主义体系之外的“外部的非资本主义的”空间和市场,并在其中扩张。
  (4)近期社会理论的局限
  这个问题可以换一种表达即探寻“西方的兴起”的根源时在时间上能够追溯多远,在空间上能够追溯多广。例如,克里斯多弗·蔡斯一邓恩与托马斯·霍尔(1977)写道,西方的兴起和现代世界体系的产生的根源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但这就引出了问题:这些根源在什么地方,是怎么扩散的?整个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与社会理论只是在欧洲的路灯下寻找这些根源。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种灯光最远照到文艺复兴时期;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种灯光透过基督教时代而照到犹太教。在持后一种观点的理论家中,迈克尔·曼(1986,1993)是一个恢使者。他探寻“社会权力的来源”,发现它们(依次)出自意识形态、经济、军事和政治权力。他认为:“欧洲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一直是一个意识形态(基督教)共同体”(Mann1993:35)。要害就在这里:无论在时间上追溯多远,归根结底还是所谓的欧洲来源!布劳特(197:51)打了一个恰当的比喻:曼以及其他一些人所能想象的不过是一列技术型的东方快车,这列火车沿着向西的轨道,从古代的中东出发,通过古希腊,驶向中世纪和现代的西欧。
  然而,麦克尼尔在他那部开创性著作《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的历史》(1963)中证明,其根源远远超出欧洲范围而遍及整个非洲一欧亚世界。这当然也是霍奇森的幢新思考世界历史》(1993)(与麦克尼尔的著作同时写成)所传递的信息。与弗兰克和吉尔斯的地界体系:五百年还是五千年形(1993)一样,非洲一欧亚也是蔡斯一邓恩和霍尔(1997)分析“现代世界体系”“兴起与灭亡”的基础。但是,问题依然存在。这种在时间上更久远、在空间上更广阔的视野对于(重新)解释近代早期世界历史有什么意义?本书就是试图从一种更广阔的全球视野来回答这个问题。
  当代流行理论在理论、分析、经验方面的局限性,简言之,在“视贤’方面的局限性,乃是“经典”社会理论及其所依据的同样(甚至更严重的)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的遗产和反映。当这种社会理论在19世纪孕育之时,殖民主义的欧洲中心论给了它活力。到了20世纪,随着它在西方的发展和在全世界的传播,它自身变得越来越活跃。现在,到了世纪末,这个理论及其所依据的欧洲中心论历史学完全不足以应付即将来临的21世纪,因为在这个新世纪,亚洲可望再次兴起。
  流行的社会理论不仅在所谓的历史依据方面有许多无稽之谈,而且还有一个重大的理论缺陷——实际上也是这整个理论的重大缺陷:无论这种理论自称如何具有“普遍主义”性质,但它根本没有全球整体意识。
  如果我们想发现真正促成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的因素,我们就必须历史地考察整个全球的社会一文化的、生态一经济的以及文化的体系。这个体系既提供了又限制着我们所有人的“可能性”。因为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并决定着构成部分,所以任何具体研究的叠加或不同部分的组合都不可能揭示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结构、功能和转变。
  我的观点是,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在立论基础方面迥然不同的世界史和全球政治经济学。“马克思一韦伯”及其信徒的现行经典社会理论是靠着根深蒂固的欧洲中心论来维系其生命的。尽管通常人们不承认、或许意识不到这种偏见,但是这种偏见歪曲了我们对西方之外的世界现实的全部感知,甚至使我们变成视而不见的瞎子。另外,欧洲中心论甚至也阻碍和歪曲着我们对欧洲和西方本身的现实主义的感知。欧洲中心论的社会理论根本不可能去理解一个整体世界的(经济体系)现实,但正是这个整体世界决定了“东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以及其他所有部分的各自不同却并非孤立的“现实”。因此,真正的问题实际上不是马克思、韦伯或别的什么人有关这个世界体系某一部分的论述正确与否。真正的理论问题是,他们之中迄今没有一个人从整体上去探讨这个体系化的全球整体。而这种探讨才是理论上的真正挑战。
  读者或许会用历史学和社会理论已完成的或宣称的东西来质疑这种论断和挑战。例如,人们会说,威廉·麦克尼尔已经开创了新的世界史。他不仅给他的巨著命名为《西方的兴起》,而且还批评场因比把世界史分解成21个不同的文明。麦克尼尔认为,原来只有三个主要的‘文明”支流,它们汇合成世界史,并促成了西方的兴起。这种说法似乎已经很完美了。但是,麦克尼尔在25年后回顾这部著作时承认:“这部著作在方法论上的主要缺陷是,虽然它强调了超越文明界限的互动,但是对于我们今天置身其中的全人类世界体系的兴起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现在他认为,他所划分的“三个地区及其居民在(自公元前1500年起的)整个古典时代始终保持着密切而不间断的联系”,因此,公元1500年以后的情况就更是如此了!
  正是基于这一点,本书将证明,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而且由来已久。因此,我们必须有一个整体主义的全球世界视野,才能把握住这个世界——及其各个部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但是,建立一种世界视野、克服欧洲中心论的世界观,也是相当艰难的。例如,对于布罗代尔,这些困难曾经是不可逾越的;对于沃勒斯坦,这些困难至今还是不可逾越的。我以前就指出(Frank1994,1995),在本书中还要进一步证明,他们两人的著作是出自一种欧洲的世界视野。
  布罗代尔考察1500年以来世界时的“世界视野”比大多数人都广阔得多。但是,他把世界区分为一个“欧洲的世界经济”和若干个其他孤立的外部“世界经济”。当然,布罗代尔也多少研究和描述了“其他的”世界经济,尤其是在论述物质文明与资本主义的3卷本巨著的第3卷中。实际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中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把第3卷中的发现融入各自第1卷提出的模式和理论中。而且,他们的疏忽是十分自觉的和有意识的:他们的欧洲中心论思想使他们确信,任何历史模式和社会理论,无论是否具有普遍主义性质,都必须完全建立在欧洲经验的基础上。他们做出的唯一让步是,欧洲及其模式会在世界其他地区产生影响。
  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1974)——以及我当时写的(参见本书前言)《世界积累》和《依附性积累》——就是旨在对欧洲扩张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欧洲和世界其他地区的影响做出系统的论述。我们两人都强调欧洲的扩张给世界其他许多地区造成“低度发展”的消极影响,以及这些地区对欧洲以及后来的北美的资本积累与发展所作的贡献。沃勒斯坦更关注世界体系的核心一边缘结构——当然我也用“中心一卫星”的说法予以承认;而我比他更关注该体系内结构之间的循环运动。
  但是,沃勒斯坦和我都局限于对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的结构与过程提出概括模式和进行理论分析。我当时认为,沃勒斯坦至今认为,这个体系是以欧洲为中心,从欧洲向外扩张,逐渐把世界其他地区纳入以欧洲为基础的“世界”经济。这就是沃勒斯坦和弗兰克理论的局限性。只要这种理论依然以整个世界经济的这一欧洲部分——甚至不是主要部分——为中心,它就不能充分地涵盖整个世界经济/体系。我们提出的这一体系“早在”16世纪就涵盖了美洲和一部分非洲,但只是在1750年以后才包容了世界其他部分,分析这种进程也许能给人某种经验的和历史的教益。
  但是,这种以欧洲为基础的“世界’材系模式不仅不够完整,而且与我们真正需要的关于完整的实际世界经济/体系理论背道而驰。可惜的是,这种理论还没有诞生,其原因之一恰恰在于,我们已经有了马克思、韦伯、波拉尼,还有了布罗代尔、沃勒斯坦,再加上弗兰克,这些人在欧洲的路灯下四处探望。无论我们多么想具有世界眼光,但只要我们不承认欧洲中心论决定着我们的思维,决定着我们在那里寻找借以建构我们的理论的证据,我们的世界眼光就不会被开发出来。有许多人可能根本不考虑这一点,只是盯着那个地方,因为——由于我们以及其他人的著作——(欧洲和北美的)理论和实证研究把那里照得更亮一些。
  在我看来,近年来在这个陈旧题目上各种各样的花样翻新几乎一无所获,不仅是昙花一现,而且还白白浪费了许多重新进行理论概括的好机会。例如,埃里克·沃尔夫(1982)和萨米尔·阿明(1991)固守所谓的“纳贡生产方式”,旨在对1500年以前的整个世界(沃尔夫)或1800年以前的大部分世界(阿明)做出概括。再如,盖茨(1996)对一千年间基于“纳贡生产方式和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中国的原动力”进行了一番分析,尽管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很难说明它们为什么和怎么支持和助长了中国的父权制度。反之,本书将要证明;“不管他们的家庭生产关系——不必考虑生产‘方式’——如何千变万化,更重要的是,他们参与着一个单一的世界经济。而这一点因人们不恰当地、甚至张冠李戴他强调‘生产方式’而被掩盖了。”
  最近,范赞登(vanZanden1997)以“们需要一个商业资本主义的理论吗?”为题作了一个张冠李戴乃至指鹿为马的论忒《评论》1997年春季号集中讨论了这个“问题”,主编沃勒斯坦也写了文章。基于对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的劳动力市场的分析,范赞登断言:“商业资本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是‘形成过程中的资本主义’、…因为这个成长中的世界市场…集中在一片非资本主义的汪洋大海中的一个相对狭小的城市化的商业孤岛上。”因此,它也就成了在前资本主义或原始资本主义与工业资本主义之间的一个必要“阶段”,而迄今人们还没有给予它充分的承认。沃勒斯坦理所当然地否定了这一论点。他指出,商业资本主义和荷兰的资本主义不过是“历史上资本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例如,“能够获取较大利润的企业或公司…都同时是厂家、商人和金融家,或者在这些角色之间来回转换,根据经济形势变化,什么更有利可图就做什么”(Wallerstein1977:252)。当然,沃勒斯坦以及其他一些人都没有看到,不仅在很小的欧洲“资本主义”部分是这样,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从来如此,
  还有一些学者(埃德·话特、凯瑟琳娜确斯以及而果·索利)在最近发表的著作中论述了尼德兰、佛兰德以及欧洲其他地区的“工业化之前的工业化”。只要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出:“范赞登的说法无法用来分析这个过程:商业资本主义与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联结并非问题所在,而且,在向工业资本主义转变的过程中,原工业(protoindustry)不是最活跃的因素”。如果他们不把眼界局限于欧洲的边缘半岛部分,而是把考察的范围扩大到世界其他地区,就像本书这样,完全把这些地区当作整个全球经济的组成部分来分析,那么这些“生产方式”就根本不再是问题所在了。
  (极)少数学者,尤其是有非洲一亚洲背景的学者坚定地认为,我们必须扩大或改变我们的理论视野和取向。其中有阿布一卢格霍德和乔杜里。阿布一卢格霍德(1989)探究了“欧洲霸权之前”的历史。乔杜里考察了“欧洲之前的亚洲”。当然,他们也因为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现有的欧洲和其他西方的路灯而踉踉跄跄。对于那些想要寻找更远距离的证据的人来说,这些路灯只提供了极其微弱的光亮。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更具有世界眼光的学者队伍日益扩大。新加入者大多是非“西方”研究者(虽然大多是受西方训练或受西方影响的人),他们借助火把或蜡烛的光亮,挖掘各自地区的档案或考古资料所透露的历史信息。他们所发掘的证据乃是一个宝库——某些乃是原本意义上的宝库,因为水下考古使某些沉没已久的商船和宝库重现人世。这些发现能够和应该提供一个更广阔、更深厚的基础,使得我们能够通过更深远的历史研究进行归纳综合,并且建构一个真正整体性的世界经济/体系模式和理论。
  但是,光有证据是不够的。证据本身并不能替代一个整体主义的涵盖整个世界的理论模式。我们正是需要(现在还没有)这样的理论模式来组织和解释现有的证据,而且使我们能够远远超出原有西方理论路灯所照射的范围,指导我们去寻找世界各地的更多更好的证据。本书不过是沿着这个方向迈出最初的几小步,而且还跟踉跄跄。但是,我希望,我的缺点能够激励比我能力更强的人沿着这个方向大步前进。
  在这种努力中,似乎研究近代早期的世界经济和体系比研究更早时期要容易一些。例如,当我研究青铜时代的世界经济和体系的情况,探索它的长周期时,我使用了一个拼图的比喻。我发现,普通的拼图是从已经给出的直边外沿开始,然后往里拼,而我的工作无法走这样一个捷径。我只能先设想一个中心,然后由此向外寻找世界体系拼图的边缘。而且,这些边界是不稳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向外推进。我的任务就是确定这种情况是何时何地发生的。
  组合近代早期的世界体系似乎要容易得多。确定外治的工作似乎没有必要,因为情况似乎十分明显;先是其非洲一欧亚范围,然后迟至1492年以后才将美洲并入,迟至1760年以后才将大洋洲并入。当我们考察这个世界经济时,很容易从这个拼图的外沿入手,虽然外沿不是笔直的而是圆的。其实.本书最初的标题就是“世界是圆的”。我们只须把它围一圈,然后挑选那些拼决,根据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把它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于是,整个画面几乎会自动呈现出来。即使我们把这些拼块之间的关系搞错了,历史的、地理的、社会政治的、经济的证据也能帮助我们校正每一拼块与其他拼块的相对位置。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更充分的?)整体视野。但是,大多数历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既不接受上述方法,也不照这种方法行事。他们不仅根本没有、甚至毫不考虑整体视野。更糟糕的是,他们从根本上始终顽固地排斥整体观念。
  然而,如果我们不看全球拼图的示意图,我们就无法为它的每一个拼块找到正确的位置,无法理解每一个拼块在功能上的真正联系。状如不列颠群岛轮廓的红色拼块的位置在哪里,其角色是什么?我们也无法了解另外一些红色拼块有什么用——其中有一大块像是一个垂直的陆地边缘,另一块是被水环绕的横向的肾状物。另外,在第一个红色拼块分边,我们还得放蓝色的、黄色的和绿色的拼块,而这些拼块中的每一个也都要被五颜六色的拼块围住。我们需要有一个全球整体概念,才能把这些五颜六色的拼块放到地图的正确位置上。尤其是那些有几个直边的拼块,它们像是什么人在桌子上画线画出来的(实际上是欧洲殖民列强1884年在柏林切割非洲的结果)。实际上,如果不对这个拼图整体及其制造过程进行整体分析,我们就永远不能理解它的“设计师”为什么和如何安排每一个拼块的颜色、形状和位置,更不用说它们彼此之间以及与整体的关系了。
  当代历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一直最缺少的就是一个整体视野。历史学家最喜欢用显微镜来考察和猜想在一个很短暂时间里的一个小片断。我的一个孩子是一位历史学者,他在送给我的一部历史著作上题写:“一个研究树木的人赠送给一个研究树林的人”。不要说“文明研究者”,就是“世界史”学者也习惯把自己的注意力局限在某些大树上,仅仅对某些大的片断加以比较。实际上,许多人喜欢关注自己文明的特点或文化相似与相异之处。有些人为自己的方法辩护说,遵照“科学”标准,我们只能研究整体的片断,这样我们就能运用比较方法来分析它们的差异。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如果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那么整体本身也会造成整体的部分或片断之间的差异。总之,他们或者由于不愿看见整体,或者由于看不见整体,因而不去看整个画面。因此,他们甚至也无法理解他们考察的那个片断或他们想加以比较的两个或更多的片断的某些基本要素。实际上,几乎没有一个“世界史”学者指出,明摆着的真实世界是一个整体性的全球拼图,他们本来可以把它组合起来,但不去做,更不用说去设法理解它了。

  3.一种全球经济视野的轮廓

  现在我们来简单地介绍一下第2章到第7章是如何来组合1400一1800年近代早期世界经济的拱图的。
  第2章将考察贸易的结构与流动。这种贸易活动从美洲开始,然后围绕着地球向东方展开。我们将考察贸易不平衡的模式及其货币清偿结算的方式,而货币也主要是流向东方的。我们将考察十几个地区及其相互关系。我们的考察路线将从美洲开始,经由非洲和欧洲,到西亚、南亚和东南亚,然后到日本和中国,再从这两个国家跨越太平洋,然后再回过头来跨越中亚和俄罗斯。这一巡视将揭示出这些“地区”经济的实力和成长及其相互之间的贸易和金融关系。这一巡视还将(至少是含蓄地)显示从1400年前后到1800年前后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近代早期世界经济的劳动分工以及这种分工是如何扩展和变化的。这一章至少要证明已经存在着这样一种世界范围的劳动分工。在这一章里,我将确定当时有许多不同的产品和服务、部门和地区、企业和“国家’实际上在同一个全球经济中进行着竞争。因此,我们将看到,已有的全部经济学和社会学理论对这种世界范围的劳动分工的忽视或否认是没有历史依据的。
  第3章将考察货币在整个世界经济中的角色以及在塑造各地区间关系时的作用。有关金钱从美洲银矿流向欧洲的文献极其丰富,也一直有人关注金钱流向亚洲的情况。但是,人们没有充分地对硬币的制造、运输、铸造、改铸、兑换等等的原因进行宏观和微观的经济分析。在这一章里,除了对银币和其他货币的制造与兑换做出宏观和微观经济分析外,有一节专门考察货币流通体系及其在世界经济中如何联结力巨利)运行和扩张的。
  在第3章中还有一节专门考察这种状如血液循环系统的货币体系以及在其中流动的货币血液为什么和如何渗透进和滋养着世界经济的经济体。我们将考察为什么某些货币动脉和血管会比其他动脉和血管更粗大,为什么某些较细小的动脉和血管会远远地延伸到世界经济体的某些(不是所有的政沿地区,甚至为扩大和刺激那些地区的生产服务。我们将看到,有关亚洲“囤积”金银的古老神话,关于世界货币供应在印度、尤其在中国“沉陷”(被“秘藏”起来)的传说是没有根据的。
  第4章将考察某些全球经济的数量方面。虽然很难找到确切的资料,但是在这一章里用了一节来收集和比较某些世界范围和地区的、尤其是亚洲和欧洲的人口、生产、贸易和消费,以及它们各自的增长率。我们将会看到,不仅亚洲各个部分在世界经济中的经济地位远比整个欧洲重要得多,而且正如历史资料无可辩驳地显示的,至少在1750年以前,亚洲在这些方面的发展速度比欧洲更快,总量更大,而且一直保持着领先于欧洲的经济优势。如果说在近代早期,亚洲若干部分比欧洲更富有,生产效率更高,而且它们的经济还在扩张和成长,那么欧洲人所说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怎么可能会像马克思、韦伯、桑巴特等等所宣称的那样是传统的、静止的、停滞的、基本上是浪费的呢?情况根本不是那样,因此这种欧洲中心论制造出来的神话完全是一派胡言。第4章中有一节援引史料和权威论断来对欧洲和亚洲、尤其是印度和中国的生产力、技术以及经济机制和金融机制加以比较。通过这些比较,我们可以证明,欧洲人对亚洲的贬低是没有事实依据的,因为不仅在这个时期的开端,而且到这个时期结束之时,亚洲在经济上以及在许多技术领域都领先于欧洲。另外,这一章还提出了一个观点:生产、贸易及其机制和技术不仅应该作国际间的比较,而且还应该被视为在世界经济的领域里相互联系和相互催生。
  第5章将提出并阐释一种“横向整合的宏观世界历史”。在这种历史观中,事件和过程的同时性并不是偶然的巧合。不同地点同时发生的事件不应该归因于各地“内部”环境的各自作用。相反,在这一章里将逐节探讨世界各地同时发生的事件的共同原因及其相互连带的原因。为了说明和解释在不同地点发生的事情,我采用各种互补的方法进行了人口结构的、货币的、康德拉捷夫的、长周期的分析。这种货币周期的分析被用来说明在17世纪40年代同时发生的中国明代王朝的崩溃、美国的革命、西班牙和日本的叛乱、马尼拉和其他地方的其他问题。对18世纪晚期法国、荷兰一巴达维亚、美国以及工业革命也从一种周期和联系的角度作了简略的考察。第5章里用了一节探讨所谓欧洲的“17世纪危机”是不是世界范围的危机,是不是包括亚洲在内;我还将探讨一种否定的回答对于世界经济史的重要意义。我们注意到,在亚洲许多地方,“延长的16世纪”的经济扩张持续到整个17世纪,并延伸到18世纪上半期。这也就引出一个问题:是否存在着一个大约长达500年的世界经济政治的周期。
  这个长周期问题引出了第6章探讨的问题:西方为什么和如何在19世纪“取胜”,这个“胜利”将会持续下去,还是暂时的?在以前的著作里(GillsandFrank1992,FrankandGills1993,Frank1993a),我宣称发现了一个长达500年的世界经济体系的周期,其中有一个扩张的A阶段和收缩的B阶段,它们都各自长达二三百年。我对这个周期的研究上溯到公元前3000年,截止到大约公元1450年。其他学者分别作的三个考察为我确定的这个所谓的周期及其阶段提供了某种肯定。那么这个长周期模式是否适用于近代早期呢?这是第6章第1节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如果适用的话,那么它是否反映和有助于说明在整个17世纪乃至18世纪一段时间里亚洲在世界经济中持续占据的支配地位,是否反映和有助于说明此后亚洲的衰落和欧洲的兴起呢?
  第6章还将把本书的历史叙述与理论分析推进到最后阶段,探讨“东方的衰落”和“西方的兴起”是如何密切相关和相辅相成的。我用一部分篇幅考察在单一的全球经济中不平等的地区和部门结构以及支持着生产和人口增长的那种不平衡的暂时性或周期性运动。我的观点是,导致亚洲在1750年以后衰落的原因,不是所谓近代早期亚洲的孱弱和欧洲的强大,而是亚洲本身强大所引起的后果。同样,正是欧洲原先在世界经济中的边缘地位和孱弱才使得它在1800年以后蒸蒸日上,如日中天。这种发展也是利用了1750年以后“亚洲的衰落”这一机会。在这一章里,我将用一节来考察这种发展的根源和时间进程。另外,我提出,在这种全球发展的持续进程中,经济、政治、文化力量的天平已经开始再次倒向亚洲。
  第6章的最后一部分更细致地考察了“西方的兴起”。我的论点是对布劳特的呼应和扩展:西方最初在亚洲经济列车上买了一个三等厢座位,然后包租了整整一个车厢,只是到19世纪才设法取代了亚洲在火车头的位置。我用一节考察欧洲人如何用美洲金钱来达到这一目的,并援引亚当·斯密的有关分析。他们在使用美洲金钱时不仅扩张了自己的经济,而且或甚至花钱打进了亚洲还在扩展着的市场。工业革命及其最终使欧洲人在世界经济中占据支配地位的结果,不可能仅仅用欧洲“内部”的因素来解释,甚至加上欧洲从殖民地榨取的资本的积累来解释也是不充分的。我们需要对这种全球进程做出一种世界经济的说明和解释。为此,这一节接着提出并考察了一个假说,这个假说的立论基点是,世界范围的和附属地区的供求关系为节省劳动和产生动力的技术革新提供了基础。
  因为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所以每一个部分不仅受到其他部分的影响,而且也受到整个世界(体系)情况变化的影响。如果我们不考虑亚洲和非洲的变化情况,就无法理解和说明欧洲和美洲的变化,反之亦然;如果不搞清从各个地方散射出来的影响——这是整个世界(体系)本身的结构与动力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和说明任何一个地方的变化。简言之,我们需要用一个整体主义的分析来解释这个体系的任何一个部分。总结性的第7章再次审视了这种整体分析的必要性以及根据这种整体分析我们得出的发现和假说对于进一步考察历史学、流行理论的意义,对于重建二者的可能性与必要性的意义。第7章的前半部分总结了历史学的教训,后半部分提出了变换理论方向的建议。

  4.对阻力和障碍的预见与辩驳

  首先,当我们受到误导因而以为我们的世界现在完全处于一个单方面的“全球化”进程时,我们对于全球现实的知识是非常糟糕的。我们的语言本身及其范畴概念反映着并误导着我们的思维,使我们首先考虑的是部分,然后再把各个部分结合成一个整体:我们心目中的范例就是我们的社会,我们自己的国家,德语词民族经济(Nationaloekonomie,又译为“国民经济”)以及与国际贸易相关或不相关的国际关系。这些范畴概念听起来仿佛是我们一直生活——可能还将继续生活——在某些社会、政治、经济“单位”里,这些单位据说甚至是(它们)生来就有的。这类说法和术语几乎可以说是体现了最荒谬的“世界观”,是对世界现实的想象呈现。但是,如果不发明一整套使读者感到生疏的全新术语,我就必须使用现有的术语,设法把它们稍加改造,使之能够涵盖一个更完整的全球现实。不管怎么说,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全球性术语,而且需要全球分析和理论。
  然而,即使是提出一种对世界的全球分析,也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更不用说提出一种全球理论了。它必然遇到强大的阻力,会引起激烈的反对。可以预见,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我们的分析至少会遇到(且不说破除)某些冰山露出的一角。因为本书的设想现在刚刚下水,所以我是根据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和我自己以往的经验提出这种预见的。沃勒斯坦的经验十分合适,因为我目前提出的设想比他当年的设想还要宏大,或许也更肤浅一些。
  本书遇到的大多数障碍可能不过是吹毛求疵。其他更理论化的反对意见可能很少,但是会很尖锐。有一个特殊的大障碍是沃勒斯坦设置的。
  有人会挑剔地指责说,我没有使用(甚至没有能力使用)原始资料。对此,我有几个理由进行反驳。1966年,我把一份有创见的批评墨西哥历史研究中的传统说法的稿件寄给一位墨西哥史专家。他很客气地给我写了回信,但是在信中说,我的稿子没有发表价值,因为它不是基于原始资料写成的。我把这篇稿子放在抽屉里达13年之久,后来因沃勒斯坦邀请我把它纳入由他主编的剑桥大学出版社的一套丛书中才发表出来(Frank1979)。此晚那位专家写了一篇书评,认为我的这本书不应该出版,因为我所说的东西已经陈旧了,其他学者的新的研究和分析成果已经把我早先提出的看似希奇古怪的世界经济现变成了公认的流行理论。
  这段经历表明,做出一种历史阐释,尤其是范式阐释,需要什么样的资料。用显微镜进行档案研究会很自然地造成一个问题:它不可能给历史学家提供一个广阔的视野,历史学家必须在进入档案馆前已经具有了这样一个广阔的视野。另外,如果历史学家希望跳出公认的范式,甚至向基于微观研究的范式发出挑战,那么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更广阔的视野。当然,如果历史学家迈得步子太大,不可能用望远镜来考证资料,那么他们必然会遗漏某些细节。这就会引起下面这种指责。
  有人会指责说,尤其是因为缺少足够的原始资料,甚至根本没有察着原始资料,因此我的知识不足以考察世界整体,甚至不足以考察世界的若干部分。甚至布罗代尔(1992:468)也提出疑问:“历史学家试图在一项分析里把尚未被充分探究的历史片断都组合起来,这种尝试是否明智?”其他人会说:“哦,不过你的建议与我在自己的领域里已经花费了20年的生命所研究的一年。十年或百年历史的方式大不相同。”然而,正如世界史专家威廉·麦克尼尔在为我的一本书(FrankandGills1993)写的前言中指出的,无论我们把研究课题规定得多么狭窄,我们不可能洞察一切,甚至不可能对任何一件事有“足够”的知识。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表示:
  宏观史学家对已有的文献记录的大多数细节都不屑一顾。……但这并不会使宏观历史缺少严格或充分的证明。……不同范围的研究会创造出各自具有重要意义的画面。范围较小的研究并不像分工细密的历史学家想象的那样更接近真实。情况恰恰相反。……优秀的历史著作乃是出自对与历史学家探究的问题相关的资料中的信息进行精心筛选和考订的工作——应该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因此,知识的匾乏(我很愿意承认这种缺点)实际上并不取决于研究课题究竟是狭窄还是宏大。相反,正如本书第5章所援引的约瑟夫·弗莱彻(JosephFletcher)的说法,正是由于人们普遍不愿意作“横向整合的宏观历史”研究,才导致了历史知识的狭窄乃至极其匾乏。
  读者也许会指责我只注意一个“经济”侧面或一个“经济”特征。在1996年世界历史学会和文明比较研究国际学会联合举办的一次会议上,有一位学者私下对我说:“你正在做一项很好的经济史研究;但这也是我之所以不感兴趣的原因。”另一位学者公开说:“你对文化视而不见。”主张进行政治。社会、文化、宗教、民族、种族等等分析的学者会抱怨说,我的研究对他们的特殊(主义的)愿望丝毫没有给予支持、赏识或顶礼膜拜。有些党派人士会遗憾地说:这项研究对于“我的人民”用处不大或根本没用。他们是想从某种种族中心论或新非洲中心论、旧伊斯兰中心论、甚至更古老的中国中心论、俄国特殊论等等中寻求某种支持,而所有这些东西在这项研究中都找不到他们所需要的支持。我的见解也是针对原先的冷战斗士萨缨尔·亨廷顿(1993,1996)用“文明的冲突?”这种新包装兜售的欧洲中心一西方特殊论。(咎由自取——亨廷顿在1993年价交事制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标题后也打上一个问号,但是过于急切的公众已经把它省略了。然而,到1996年,他的同名著作的书名上就没有问号了。)正如第7章所强调的,本书所提出的见解是支挣‘多样性的统一”的。
  女性主义者会指责说,这种视野和分析不足以打破剥夺妇女发言权的家长制性别社会结构的牢笼。她们的批评是正确的。这项研究与流行的理论一样避免不了性别因素的影响,除非它既不涉及妇女本身,因而也不涉及男人。实际上,这项结构分析似乎根本不是探讨任何人群的。第2章探讨的是分工和贸易,第3章探讨的是货币如何围绕着世界流动、又如何使世界围绕着它转动,第5、6章探讨的是世界经济体系的结构与动力。这些章节正是在探讨人们之间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在我的这本书里,与其说是人创造了历史,不如说是历史创造了人。
  这就足以给人提供大量的炮弹来批判某种经济‘快定论”或其他的结构‘扶定论”,据说这些“决定论”忽视意志论所主张的各种具有自由意志的政治“力量”。其实,现实世界所受到的各种限制并非体系论者凭空想象出来的。但是,对唯意志论者讲这个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另外,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体系论者认为,这个被人们所研究的客观“体系”丝毫不容个人和群体有任何文化、政治或“自下而上”(当然也有“自上而下”)的主观活动和反应。但是,人们的良好意图——甚至恶劣意图——往往不能实现;正如第5、6章所论证的,这些意图能否实现,取决于该体系所产生的机遇和制约。
  此外,正如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所遇到的反响一样,社会理论家们还会提出更“具体的”抱怨和要求。欧洲中心论者提出的一项具体指责是,沃勒斯坦和我认为,欧洲人还受益于自己努力之外的某些东西,但是现有证据不足以支持沃勒斯坦的观点,更不足以支持我的观点。数年前,保罗·拜罗克(196,1974)、帕特里克·奥布赖恩(1982)等人明确地反对我和沃勒斯坦问974)早先的论点:殖民地贸易和新殖民主义贸易促进了欧洲的投资和发展。拜罗克(1969)否认商业资本对此有什么贡献。奥布赖恩(198,1990)多次否认海外贸易和殖民剥削是促成欧洲资本积累和工业化的因素,理由是,根据他的计算,这种贸易仅仅相当于18世纪晚期欧洲国民生产总值的2%,更不用说从这种贸易中获得的利润了。奥布赖恩认为:“对于核心地区的经济增长来说,边缘地区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现在奥布赖思甚至走得更远。他在“全球经济的形成,1846—1914年”的小标题下断言:
  直到19世纪中期,洲际和国家间的相互联系似乎还是很有限的。…世界各地的生产者和商人不仅接触不到外国竞争者,而且还受到保护。…甚至在一国之内也不受竞争的威胁。一体化首先在地区范围内发生,然后在一国基础上发生,随着19世纪的进展,才逐渐在全球范围发生一体化。
  本书则要清除疑问的阴云,证明奥布赖恩的观点在事实上是错误的,更不用说在理论上了。但是,他也说过:“无论是数量分析还是历史研究都不能平息有关远洋贸易对工业革命的意义的争论。”
  我们应该赞成奥布赖恩的说法:证据永远不能平息这个争端。这并不是因为证据本身是不重要的,而是因为它在我们的实际争论中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很能说明问题的是,奥布赖恩(1982,1990)甚至排斥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视野。实际上,奥布赖恩(1997:86-89)一再宣称:“欧洲的依赖性。…始终是微不足道的”,“亚洲、非洲和南美的经济重要性……始终处于一个很低的水平”(他援引拜罗克1974年和1993年的论述作为后盾);虽然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事实与收益”是不容争辩的,但是“殖民主义并不一定有收益”,“帝国主义最后被证明是获益有限的”。因此,奥布赖思(1997:86)认为,弗兰克、沃勒斯坦和阿明的“意见”——欧洲经济增长“是在设法损害(其他地区)的条件下发生的”——“是值得商榷的”。而奥布赖恩认为,“就欧洲(甚至英国)的工业化历史而言,‘世界视野’(布罗代尔的一个标题)对于欧洲的意义似乎不如‘欧洲视野’对于世界的意义大。”(199:177)对于这种坚持欧洲中心论的冥顽不化分子,无论如本书第4章和第6章那样举出多少证据,也是白费口舌。他们只会继续坚持他们的欧洲中心论,宣称欧洲与世界的关系对于欧洲没有什么作用,但对于世界则很重要。
  在这种否认世界经济体系各种因素具有重要性的说法背后,有一种方法论的假设,而这种方法论假设在这种场合不过是欧洲中心论的另一种形式:即应该从被解释对象的“内部”来寻求解释。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道理,但是,这是什么东西的“内部”呢?奇波拉(1976:61)总结他的论点时说;“把贸易说成‘增长的引擎’,这种观点过于简单化了。”马克思主义者用自己的说法表达了类似的观点。罗伯特·布伦纳认为,只有用普遍存在的内部阶级关系才能说明某一地方的资本主义的发展。毛泽东在其著名的《矛盾论》中用鸡蛋和石头的比喻概括了同一观点。外部的温度只会使一个鸡蛋而不是一块石头的“内部矛盾”产生出一个小鸡。对于“任何一个社会”可能如此,也可能并非如此。但是,关键在于,真正的问题不是关于任何“一个社会”的问题,而是关于整体世界经济和全球体系的问题,而一切东西都是它的“内部因素”。
  这种关于“内部”和“外部”的争论甚至把以欧洲为基础的“现代世界经济/体系”分析本身变成了另外一个需要克服的阻力和障碍。这种分析认为,欧洲“现代世界体系”导致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变,然后这一转变才传播到(欧洲之外的)世界其他地区。这种分析本身也是这种体系的内部产物。我则认为,欧洲及其“世界经济”乃是早已存在的非洲一欧亚经济的一部分,而这种非洲一欧亚经济体系的结构和动力变成了全球性的,“而且也造成了欧洲许多方面的发展。因此,需要加以分析的正是全球世界经济的“内部”运作,而不仅仅是欧洲“世界经济”的“内部”运作。
  那么,阶级和阶级斗争呢?应该重新重视国家的作用!应该重视文化!面对这些主张,我的回答很简单:在世界经济中确实存在着阶级,但是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从来没有马克思在阐述历史唯物主义时所赋予的那种火车头的力量。国家和文化以及阶级斗争确实需要加以更多的分析,但要把它们看作是依附于世界经济和体系的结构与运动的因素。
  还有些人会说,99.99%的人肯定没有感知到我所说的世界经济/体系,因此它不可能对他们的意识造成任何影响。这种说法又对又不对。首先,客观环境影响着——实际上塑造着——主观意识,尤其是在主体不自觉的情况下。其次,意识并不是一切;正如我们在第5.6章中将会看到的,一种客观环境不仅影响着主体的意识,也影响着主体的其他客观环境。
  后现代主义者也会提出异议。他们可能会赏识我对公开的和隐蔽的欧洲中心论术语和概念的“解构”。后现代主义者也可能会喜欢我的论证:涉及亚洲的殖民主义概念只不过是晚近才产生的,在亚洲很可能是暂时性的。但是,在他们看来,所谓的现实只不过是头脑中的概念或只是在语言的交流中存在。因此,他们会反对我的主张:历史事实本身否定了流行的历史学和社会理论。而且,他们会断言,我之所以宣称有一个真实的全球世界经济和体系,完全是出于我的想象;这种表述不过是我的想象力的产物。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论证,甚至面对多少证据,他们都不会信服。他们只愿意开着他们自己的论辩汽车驶进一棵想象的大树里,在那里评点这棵大树。
  相形之下,与那些承认树林的现实、甚至承认确实有一个世界经济和体系的森林的人展开论辩会更有益处。例如,沃勒斯坦(1974,1980,1989)、弗兰克(1978a,b)、布罗代尔(1879,1992)、沃尔夫(1982)、布劳特(1993a)、斯蒂芬·桑德森(1995)。乔治·莫德尔斯基和威廉·汤普森(199)、蔡斯一邓恩和霍尔(199)就提供了一种更有益的“世界视野”,用以考察“世界”及其对地方经济和社会的影响。而且,他们都自觉地试图提供更广阔的视野来对抗偏狭的欧洲中心论。然而,尽管他们的世界模式还不具有充分的全球性和整体主义,因而不能涵盖整个世界经济的森林,但是他们的分析已经招致了原有社会理论捍卫者的激烈抵制和反驳。可以想见,如果一种更充分的整体主义的全球分析不仅会掀翻大多数流行理论,而且也会掀翻上述理论家的修正理论,那么也就会引起更多的抵制和反驳。
  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想到这类抵制的例子。埃里克·沃尔夫(198)曾严正地批评有些人忽视欧洲对“没有历史的民族”的影响。他指出,欧洲之外的民族有他们自己的历史,欧洲的扩张对他们产生了影响。但是,他依然低估了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他也没有探究在一个共同参与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如何影响了各个参与者的。另外,他维护甚至是恢复了“生产方式”的首要地位,强调从亲属关系的“生产方式”到纳贡“生产方式”再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演进。我认为,这会进一步转移人们对最紧迫的东西——整个世界体系——的注意力。
  沃勒斯坦(1974)走得更远一些。他把欧洲核心与世界各地边题的相互关系整合在一起,他考察了统一的政治经济体的劳动分工的结构与转型及其对核心与边睡的影响。但是,他的“现代世界体系”以及作为其基础的布罗代尔一沃勒斯坦所谓的“欧洲的世界经济”直到1750年还把世界大部分地区排除在外。在沃勒斯坦的视野里,欧洲的扩张确实把一部分非洲冲D 勒比地区和美洲纳入了世界经济/体系。但是,他明确地解释说,这种经济体系仅仅是准世界性的,根本不是全球性的。在他看来,西亚、南亚和东亚以及俄国只是在1750年以后才被纳入这种欧洲的世界经济/体系。因此,不仅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视野、理论和分析没有包容1750年以前的世界大部分地区,而且他还明确地宣布,在他所谓的“现代世界体系”的早期发展中,世界大部分地区,包括地中海以东的欧亚大陆和整个东欧在内,都没有起任何重大作用。
  因此,沃勒斯坦所阐述的十分有限的现代“世界”经济和体系的历史和理论也很自然地拒绝考虑全球经济和真正的世界体系。至少直到1750年为止的全球经济和真正的世界体系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但是,正如本书、尤其是第3、4和6章所力图证明的,在全球经济和真正的世界体系中所发生的变化对于布罗代尔一沃勒斯坦所谓的“欧洲世界经济/体系”内部的发展起着极其重要的决定作用。哪怕是为了对这个真正的世界经济和体系中的任何缘起、结构和功能乃至转变和发展能够稍加研究和理解,我们也需要一个如本书第6章所提出的那种从总体上看更充分的整体主义的理论和分析。然而,沃勒斯坦(1991,1992,1993)已经多次拒绝对世界体系分析做出这种修正。最近,他在《把稳舵励》(1995)一文中抨击了各种改‘以公理自居”、或“标榜独特性”、或“强调具体性”的修正主义,尤其指责我的观点。
  就连布劳特也不例外。虽然他揭露了“欧洲的奇迹”的神话,断言在1500年前后欧洲人毫无优于亚洲人之处,但是他(1992,1993a)也抵制对世界经济的发展及其连续性进行整体分析。其他持有宏观的欧洲历史视野的学者也不例外。桑德森(1995)对日本和英国作了比较,莫德尔斯基和汤普森(1996)发现了远溯到中国家代的康德拉捷夫周期(本书第6章将加以讨论),蔡斯一邓思和霍尔(199)分析了一万多年的各种“世界体系”模式。但是,他们仍然认为,在1500年前后,世界历史发生了一次鲜明的“断裂”,其原因不仅在于1492年和1498年欧洲人发现了美洲和通向东方的新航路,而且主要在于由此开始了资本主义在欧洲的发展及其从欧洲向外界的传播。本书第2章和第4章则用大量的证据向我也曾赞同过的这种观点的基础提出质疑。
  社会“科学”界的另外一些同行和朋友虽然口头上赞成整体主义,但是也不愿正视整体。整体主义调子唱得最高的是萨米尔·阿明和吉奥瓦尼·阿里基。他们曾与沃勒斯坦和我合作写过两本书(Aminetal.1982,1990)。与沃勒斯坦一样,阿明与阿里基在组合他们的现代世界拼图时也是从中心开始,然后再考虑四周的情况;而且,他们也是在欧洲找“中心’。他们力斥欧洲中心论;阿明(1989)甚至以橄洲中心论》为题写了一本书来抨击它,而阿里基则对东亚倾注了越来越多的精力。但是他们两人依然以对欧洲近代早期历史的回顾为起点,理由是“资本主义”是从那里起步的。与沃勒斯坦(199)一样,阿明(1991,1993,1996)也批评我的观点,维护那种认为在1500年前后世界历史——在欧洲——发生了明显的断裂的正统观点。在那之前,“世界帝国”(沃勒斯坦的说法)只是在“纳贡生产方式”(阿明的说法;沃尔夫(1982)也赞同)的基础上进行生产和分配活动。在那之后,从欧洲发展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向外扩散。阿里基给中国和东亚赋予了更多的重要性。但是,阿里基的《延长的20世纪》(1994)在追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发展及其金融体制的沿革时仍然以它们在意大利城市国家的所谓滥筋为起点。
  由此可见,欧洲中心论甚至深刻地影响和限制着对流行的欧洲中心论社会理论持最严厉批判态度的学者,其中包括那些令人信服地主张更广大的世界在“西方的兴起”中的作用远比这种理论所承认的大得多的学者。另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是艾伦·史密斯(1991)。他在《创建一个世界经济》一书的开头批评了韦伯以及当代的诺思和托马斯、罗斯托、琼斯乃至沃尔夫、沃勒斯坦和弗兰克忽视、贬低或曲解欧洲之外的“更广大世界”的作用。但是,史密斯只是在第2章中对这种更广大世界的历史扫了一眼,便马上在第3章中转向对中世纪欧洲的分析。他顺着社会和政治的“直线潮流”而下,抵达公元1500年。那种潮流在“保证持续增长的技术"所起的作用下导致了。稳健的进步"——但这一切都出自欧洲(Smith1991:67,5)。这部著作余下的大部分篇幅都用于论述欧洲及其向资本主义的转变、海外扩张以及世界经济中的“边睡和附属地区”。由于史密斯依然在欧洲寻找“世界经济的创建”以及“资本主义的”的诞生和扩散,所以他必然会宣称:
  (当时)世界许多地区依然处于这个新体系之外。东非印度、锡兰印度尼西亚、东南亚、中国、日本和中东都属于这种情况。……(由于)是否加入商业交往可以任由选择……因此似乎对各个社会组织的结构没有什么持续的影响。人们不应夸大国际贸易在塑造道远大陆之间的实质性联系方面的作用。……只是在欧洲……(一体化的社会进程炉生了果实。)
  当然,按照这种欧洲中心论的老调,我们绝不会发现任何在“创建一个世界经济”中起作用的结构、进程或力量。与他所批评的那些人的弱点一样,史密斯的视线并没有超出19世纪安装的欧洲路灯的昏暗灯光所照射的地方。相比之F,正如我们将在第3章和第6章看到的,亚当·斯密在1776年已经在他的帼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中巡视了极其遥远的空间,像(德国19世纪史学家)兰克所说的那样向我们展示了广阔得多的“实际情况”。
  大体上看,正是这种有关1500年或其他日期以来欧洲发展出来的现代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和体系的信条,构成了一道马奇诺防线。所有的人都躲在它的背后,拒绝面对真实的世界。本书提出了一个结束沿着这条防线奔跑的终点。当我提出目前这个世界体系始于1500年以前的论点时,沃勒斯坦很大度地在他主编的杂志上发表了我的文章和后续文章。但是他本人一贯坚持1500年这道神圣的分水岭。在沃尔夫(1982)看来,分水岭是1800年;在马克思以及另外一些人看来,是在1600年到1800年之间的某个时候;在布罗代尔(199)看来,是从1100-1600年这整个时期。蔡斯一邓恩和霍尔(1997)主张,应该把欧洲乃至西方的兴起理解为欧亚地区两千多年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他们也把1500以来的现代时期看作是转向资本主义的新阶段,而这个新转向是在欧洲开始的,并由欧洲发起的。主要由沃勒斯坦(1996)撰写的古尔本克委员会报告(开放社会科学》抨击了19和20世纪西方社会科学的欧洲中心论的、虚假的“普遍主义”(见本章卷首第二段引语)。但是,即使他如此急切地呼唤为迎接对世纪而重新思考社会科学的基础,他也没有去打破为资本主义及其所谓的后果所设置的欧洲起源和中心论这一表面上神圣不可侵犯的樊笼。
  然而,如果我们承认地球是圆的,那么欧洲就不该被定为中心;至少可以说,在那个地方或别的什么地方的“资本主义”发端的重要性就变得越来越值得商榷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所有的社会理论家以及许多历史学家都是在错误的地点开始考察早期近代的历史。他们完全是在欧洲的路灯下四处观望。当他们从欧洲出发考察欧洲的“扩张”,即欧洲对世界其他地区的“整合”时,越远的地方越昏暗。也就是说,他们离开欧洲的灯塔越远,就越看不清楚。这也就是为什么沃勒斯坦以及许多人认为,在1750年以前亚洲始终处于“世界经济/体系”之外,只是在那之后才被“整合’进来。
  本书、尤其是第4章和第7章认为,弗兰克和吉尔斯(199)对1500年以前历史时代的重新解释也给流行的有关1500年以后历史时代的解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这个现代世界历史迫切需要重新做出解释。在一种非欧洲中心论的——至少是一种不那么强烈的欧洲中心论的——灯光下,亚洲和世界经济的证据将会显示出一种退然不同的画面。本书第4章将证明,亚洲在1750年很久以前的世界经济中就已经如日中天、光芒四射,甚至到了1750年依然使欧洲黯然失色。事实上,与当时欧洲依然处于边缘的前哨阵地(不是灯塔!)带给亚洲任何部分的光芒相比,亚洲给欧洲投射了多得多的经济光芒,更不用说文化光芒了。
  凡是超越了欧洲“世界经济”和“现代世界体系”局限的整体主义分析,都会遇到这些实际的障碍、理论上的抵制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反攻。除此之外,我们还可能遇到一种在理论原则上柜斥任何整体主义的立场。其突出的代表是约翰·霍尔。
  霍尔很明白地看到:“弗兰克始终只探索一个方向的决定关系,即从整体到局部”,‘咽此,必须通过一种整体主义的假设来理解现代世界体系,因为整体规定着部分的性质以及它们与整体的关系”。
  在后来的一部著作中,霍尔更明确地发挥了他的理论原则,更具体地表达了他对整体主义的拒斥。霍尔首先明确表示:
  我本人的批评意见一直是,整体主义假设强化了对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兴起的误读。……另外一种可选择的方法则是,放弃对一种全面的历史理论的追求,接受一种提倡分析历史学、但不预先承认任何先验解释的新韦伯主地……这种新韦伯主义反对基于整体论和必然性的理论,因为这些理论硬把事实塞进基于某种第一推动力——唯物主义的、唯心主义的或其他说法的第一推动力——的普遍历史的模式里。
  接着霍尔错误地宣称:
  本书的分析……表明,局限于世界体系视野内的整体主义假设不足以解释历史的变迁。……(呼唤)一种作为主导性历史理论的世界体系理论……从几个方面看都是站不住脚的。…啃先,追求普遍主义的历史著作几乎都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其次,它们毫无必要地限制了历史学的研究领域。第三,它们都不能解决历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如果说霍尔对我的整体主义方法的经验性概括使我感到荣幸,那么他对“世界体系”的批评则根本站不住脚。事实上,普遍主义、整体主义以及真正的世界体系理论都致力于解决拓宽历史学研究领域的方法论问题。这是我们十分需要的。正如我在前面的理论论述中所说的和我在后面的历史分析中将要论证的,其原因在于,流行的历史研究和社会理论都与整体主义相去甚远,基本上回避乃至否认全球及其历史的“整体性”。在霍尔对整体主义的批评中,我们唯一能够赞同的是,“一旦抛弃了整体主义,世界体系理论也就丧失了成为主导性历史理论的依据”(Hall1991:83)。由此,霍尔确实触及到他所批评的那种理论的实际局限,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把历史婴儿与理论澡水一起倒掉的理由。相反,在他的正确概括中恰恰提供了为什么我们需要使我们的历史学和社会理论具有更多的整体主义性质,以涵盖整个全球,其原因正如霍尔本人所谈到的:“整体规定着部分的性质以及它们与整体的关系。”因此,众多学者在实践中对这种整体主义的忽视以及霍尔的这种在理论原则上的拒斥态度反而证明,整体主义理论虽然在实践中难以建构,但它确是十分必要的。另外,同样值得重视是,反对意见不仅出自拜罗克、奥布赖恩和霍尔对沃勒斯坦和弗兰克的批判,而且也出自沃勒斯坦及其“世界体系”拥护者。
  近些年来,另外一些学者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和阐释也值得特别的注意。虽然我们在方法上不尽相同,但是我们的结论则是相互支持的。其中有一些亚洲学者。菲律宾学者乔治·阿西尼耶罗研究亚洲在全球的地位(1978,1985);乔杜里早期研究印度和印度洋的著作(197,1985)中的观点在本书中将被多次引用,而且也在他本人的著作《欧洲之前的亚洲》(1990a)中得到发展。王国斌对欧洲和中国的工业革命作了新的比较研究。日本学者读下和胜考察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地区经济;本书第2章大量引用了这两位学者的研究成果。阿吉里、滨下和塞尔登(1996)主张对过去五百年这一东亚地区的发展进行研究。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研究整个世界经济。丹尼斯·弗林及其合作者阿尔图罗·吉拉尔德兹进行了一项世界经济分析,但是他们仅局限于分析世界白银市场(我在第3章中多次引用这一分析);不过他们也强调了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重要性。
  另外两位学者的著作也带有一种世界经济视野。弗兰克·柏林以真正的全球视野分析了印度经济(我在论述贸易的第2章、论述货币的第3章和论述市场制度的第4章都将引用他的著作)。但是他似乎怯于把同一个分析视野应用到整个世界经济上。肯尼思·波梅兰茨值得特别注意,因为他是就我所知的唯—一位用全球视野来考察1800年以前世界经济的发展和产业变革以及中国在其中的重要性的人。在我已经完成了本书、包括这一章导论的初稿后,他慷慨地向我提供了自己尚在酌定的手稿。在这部手稿中,他从技术、制度、经济和生态方面对中国和欧洲作了比较,肯定了中国对欧洲的优势。我在修改我的书稿时引用了其中一些观点。波梅兰茨和我都使用了比较的方法,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即强调把欧洲的发展放在全球的实际世界背景之中来考察的重要性。
  这也使得我们这两个对抗习惯性思维的少数分子一致认为,欧洲的这些发展并不是多少世纪以来欧洲(内部)社会文化乃至经济方面的准备所造成的结果,而主要是欧洲和世界很晚近时期突然发生的转折和偏离所造成的结果。波梅兰茨尤其对生态一经济方面的压力、刺激和可能性所起的作用作了许多精彩的分析。他证明,欧洲从美洲殖民地不仅掠夺金钱,而且还搜刮产品,从而造成了欧洲发展的条件。我当然承认他的这些论述,但是我更强调欧洲从它与亚洲的关系中获得的好处,而他对这方面注意不够。丘兴(Chew1997,andforthcoming)也在撰写一种全球范围的生态经济史,但是他也与波梅兰茨一样,怯于分析世界经济的整体。另外,我比他们更注重约瑟夫·弗莱彻(198,1995)所说的“横向整合的宏观历史”,从全球层面把世界经济中同时发生的事件和进程联系起来进行考察(第5章)。
  本书认为并力求证明,由于人们普遍地不能采用一种整体主义的全球视野,结果不仅使我们囿于狭隘的地方主义,而且也使我们不能正确地理解一切地区性、部门性和暂时性的事物。那些避免狭隘的地方主义的尝试,只要是以一个局部、尤其是从一个错误的地点作为出发点来认识全球整体的结构和进程,也都难免这种结果。这是流行的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和社会理论的原罪,因为它们都是以欧洲作为出发点,由此向外窥探。戈登·伍德(1997:51)在(纽约书评》上指出,这种方式和狭隘的地方主义在研究“美国”史的历史学家中流行的“例外论和……夸大的独特意识”中表现得尤为典型。即使美国史学界最近“把美国史置于整个大西洋水盆的背景之中”,但是这种“拓宽”了的眼界依然局限于“大西洋文明”的概念。另外,伍德以及他所提到的历史学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补救办法也不过是“在各个大学逐渐联合开设比较课程”,“更多地发表对西半球两个大陆的发展进行比较的著作”。
  本书则要把这种方法颠倒过来,要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反观世界内部。换言之,本书将从探索我们环绕地球的路线入手,从世界范围的贸易、货币、人口和生产入手。第5章和第6章将提供一个更充分的整体主义观念以及一个全球进程(包括欧洲和美洲的进程)分析,由此,我们将在第7章得出与流行的欧洲中心论的社会理论迥然不同的结论,把那种社会理论颠倒过来,或者说,正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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