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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让生命永恒


  松下认为,真正领悟人生的人,是将生命与工作结合,并从中获得快乐。
  松下经常对他的员工说,现在正是开展人生坦途的大好时机。身为松下电器公司的员工,你们对将来有何计划?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松下常与人谈起,将工作视为和自己生命同样重要,而不能感受喜悦的人,应该退出产业界。真正领悟人生的人,必能察觉到,将生命寄托于工作中,所获得的喜悦,是多么真实的感受。
  这并不是要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埋头苦干,而是说在八小时或十小时的工作中,要忘却一切,全神贯注于工作,这样才可感觉到工作所带给你的真正喜悦。如果在工作中,不能体会到这种乐趣,那就丧失了工作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了。松下有时候到工厂巡视,听到轰轰的马达声,看到办公室内,大家专心一意办公的情形,觉得能和大家一起工作,内心实在充满了温馨和欢喜。
  工作的喜悦,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也是最根本的喜悦。人们喜欢穿名衣,吃美食,有种种欲望,往往借着满足这些欲望而获得喜悦。然而,人的工作愿望,实在比上述的欲望更加强烈,而且满足工作的愿望后所得的喜悦,比其他的更强烈、更有意义。
  松下感到,别人只看得到你认真工作,却感受不到你从勤奋中所得到的快乐。
  人们应在年轻的时候,就培养成“勤勉努力”的习性,懒惰与勤勉两种习性,都不能轻易地消失掉。而到了年纪大时,想改变懒惰成为勤勉,就很困难了。所以,必须自年轻时,培养成勤勉的习惯才行。
  培养成勤勉习性的人,虽然上了年纪,也由于习性的关系,不减勤勉且更努力;居然他不自觉是勤勉努力,可是其所做所为,会自然表现出勤勉努力的行为。这可以说是他无形的财产和力量。
  松下自己小时,在当学徒的七年当中,在老板教导之下,不得不勤勉从事学艺,也不知不觉地养成了勤勉的习性。所以,在他人视为辛苦困难的工作,而松下看来却不觉得辛苦,松下青年时代,始终一贯地被教导要勤勉努力。当时如果去掉勤勉努力,松下不知道一个青年人还所剩几何?
  因为青年人有所期望,才需要勤勉努力,此乃人生之一大原则。从前的戏剧、电影中,也常有这种“期望青年”与“赞美青年”的故事编织在内。可是,现今如说出这些话,恐怕会被青年人大骂一顿。
  松下之所以如此举例说明,是看到今日的社会上,勤勉努力固然有,但是却少了。无论商店或公司行号中,有勤勉努力者就有发展,虽然在这方面,大家不会有所宣扬。而实际上,这个社会仍是被勤勉所推动,且在这种推动中欣欣向荣。因此,松下觉得需要向现在这些年轻人,讲一讲解勤勉努力之重要性。
  而且更进一步地,使他们确认良好的习性与习惯对人类生存至关重要,它会产生坚强的力量。
  因此,培养出良好的习性,是最重要的。如果所养成的是不良或者懒惰的习性,那么将来想改变,就困难了。所以,一定要在青年时期,就置身于努力勤勉的环境中,这样的人生才比较恰当。
  而且在今日的社会形势之下,财产是不可靠的。以前德川时代或者明治初年,都以家为中心,将财产留传给子孙。因此,那一个藩或某一位城主有了问题时,就召其子或弟兄中适合当城主的人,立为次代的城主,这是以家为中心的制度,既以家为中心,那么家是有意义而且是可靠的。
  而现在的时代有了财产,当子女继承时,就被遗产税征收得所剩不多。况且,现在是一种多变化的社会,一朝一夕对事业的兴废影响很大,变化很大,所以现在这个时代,财产是极不可靠的。
  那么有没有比财产更可靠的东西呢?有的,那就是永远寄托于自身的学问、艺术、技术等,这是终身不会被人剥夺的东西。其他还有歌唱等上乘的技艺才能,也是终生不会离开自己的东西。
  由此看来,勤勉努力的习性,也就是终身不会脱离其人的终身财产了。所以,我们需要进一步地对真正财产的价值判断有所认识和分析才行。
  事实上,在这社会中,对有良好习性的人,不太被人称赞是尊贵或伟大,也不会认为他很有价值。而对技艺方面,臂如:歌唱得很好的,名声很快就会传开来,随即广为人知。但松下认为技艺一项,虽也是附于本身不能分离的东西,但有时候,勤勉与努力,却比较有用而又可靠。今日的情形,在职业场所方面,仍是希望先采用勤勉努力的工作人员。有良好的习性的人,松下认为比较容易拿高薪或奖金。然而,事实上,多数人却不了解它的价值,因此,松下认为大家应该无所顾忌地提升对具有良好习性者的评价,这样才算是真正对勤勉习性的价值有所认识。
  松下认为,守则或规定就好象支撑树苗的支柱,树苗能独立自主之后,才能拿掉它。
  听说以前有个国家,曾订定一种“学生守则”,规定义务教育中之学生,应遵守许多的条款,最后一条还规定:如不遵守本规则,可将其退学。
  在这些守则中,特别引起松下注意者,是“对校长及先生,应起立敬礼”,规定学生迎接校长或老师时的仪礼态度。还有一条是“听从父母的教训,爱护弟妹。”“清洁房间,整理自己所有的日常物品等等。”连家庭中琐碎的事务,也都规定在这二十一条守则里面,针对这些准备作为社会一分子的学生,使之懂得应遵守的基本常识。
  松下在仔细考虑以后,觉得人类对规则的反应,假如没有订出罚则的话,除非圣人,否则很少会遵守的。
  这可说是人类普遍的特质,因此美欧各先进国家,也都认清了这一点,对各项守则或规定,均订定严罚的条款来实施惩罚犯者。
  人类教养,没有新旧之分或特定国家之别。无论哪国人对受教者,均是教以共同生活中应有的态度、目的,并伸展“人性”的进步。
  这可能不是适切的比喻,但对人类的教养,就好象支撑树苗的支柱一样,因为树苗幼稚,在没有能力成长伸直之前,需要“支柱”来支撑,便不怕风吹雨打了,等到能够独立,就不再需要支柱了。而人类之教养就是这样的。
  不管你是如何伟大的人物,在孩童时期,也需要“支柱”来支撑。等到某一时期,借“支柱”帮忙,确立了方向,奠定了基础后,就可以独立发挥自己个性了。不论任何人,都要接受正确的教养,有的是由先辈教导、培育、教养,然后踏进社会而成为社会有用的人物。
  松下在偶然的机会,到四天王寺去时,管长(管理一个宗派之长)拿出该寺传世之宝两卷卷轴给他看。
  其中一卷,据说是建立该寺的圣德太子亲笔写的卷轴。说起圣德太子,我们日常使用的一万元纸币上,就印有他的画像。他首次制定十七条宪法,皈依佛教,并大力推广,是本世纪初大化革新的导因。
  由于是用汉文写的经过管长说明,才知道卷轴上写的,是有关该寺的规则、寺院的面积、应该建立怎样的建筑以及该做怎样的事等等,都有详细的记载。其中还有一项,是象现在的社会福利之类的事项。原来,救济贫病的制度,竟然在大约一千三百年以前就制定实施了。松下为此非常兴奋,也非常感动。
  至于另外一卷卷轴,笔迹虽然不同,内容却与圣德太子所写的完全相同。据说这卷是后醍醐天皇亲笔写的。
  大化革新后约七百年,曾经发生所谓“建武中兴”,打倒镰仓幕府后,将政权还给朝廷。完成这次王政复古的后醍醐天皇,是一位伟大的明君,尽量亲自执政,遇到饥馑时,甚至减少自己的三餐,施给饥饿的人民吃。
  后醍醐天皇正在考虑自己要做些什么时,偶然看到圣德太子卷轴,而深有感触。他认为这卷珍贵的卷轴,已有七百年的历史,再常打开来看,恐怕会损坏,所以重新亲笔写了一卷新卷轴。另外附上但书,写明他是照圣德太子所写的抄录,指示大家使用这卷。
  当时,松下对四天王寺珍藏这么了不起的国宝,深深感到亲切与尊敬。
  日本历代以天皇为中心,已经拥有二千数百年的历史传统。从这长久的历史所累积的体验,确实很宝贵。而如何有效利用,使整个日本在精神上与物质上都能一并发展,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任务。
  松下对历史一向很感兴趣,年轻时,就常常阅读讲谈书,或听有关这一类的故事与戏剧。即使很忙碌,偶尔也会从电视或电影上观赏,或与人交谈,有时想到什么,就请人查各类参考书籍。这时松下所顾虑的,就是对历史的态度,也就是历史观,是不是过分强调人的丑陋面即负面?
  所谓历史,绝对不是他人的事,可以说是自己的面貌。虽然,主要是以过去的事物为对象,但今日的面貌,是由这事象所产生的。我们必须坦诚认识过去的长短,好的一面,务必继续发扬光大。对祖先努力的成果与累积的智慧等等,我们以何种态度去继承、去使用,都会影响改变今后的历史。因此,我们不能只以个人所见来处理,更要好好观察美善的一面。
  事物都有正面与背面。人有长处与短处。一个人的行为也有美与丑。
  白天整齐地打着领带工作,回到家以后,也要换上宽松舒适的睡衣,两面都是同一个人的生活。如果只从正面去看,会不公平,只从背面看,又可能发生误解。如果要使一个人正常成长,对他的背面要加以考虑,对他正面的美,更要承认鼓励及发扬。对任何人与事都要这样。
  朝日电台的广播节目中,有个“洗心”的节目。谈话的人是大阪府知事(市长)佐藤义论先生。他平实地谈着有关人的生活与思考方式,不带说教味,又具有时代意义。听了后心灵确实被说得很清爽。
  他举了中外古今许多有名人士的例子。比如,为万人幸福从政,为宣扬宗教真理而受苦的事迹,看到他们在险恶环境中坚定持守,而终于获得辉煌成果的高贵情操。
  每当追寻历史的时候,都会发现那些人的精神,仍然活在其中。但愿我们能把他们伟大的精神,在现代的社会中,更发扬光大。
  松下认为,训练人才应有以人性为主的模式,并确立赏罚分明的制度。追求民主、自由、平等、博爱是人之为人的所在。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人才,成为对国家、社会、民族以及历史的进步作出有益的贡献的人。但是,社会、历史、时代不一定都会给每个人以公平的机会。任何一个不经过艰苦的磨炼,不具备一定的天时、地利、人和的人是不会成为人才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能否成为人才,一个人能否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关键并不在别的什么原因,而更多的则是依赖于时代和外部和条件。
  松下说:“提到人才造就,就必然提到管教孩子的问题。尊敬老师,听从父母,爱社会国家,这是古往今来,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社会都应这样做的,是人类共通的基本道理。所以有关的人性教养的问题,是没有新旧、不分国别的、不分民族的,是人类共同的生活态度。”
  对人性的调教,犹如竖上支持幼苗的支架,由于支架的帮助和支持,树苗才能顺着一定的方向成长,不会弯曲变形。人同样也必须接受正确的教育,由老师、先辈、父母的教诲才能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中国有句古话叫“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很有道理。在一个人成才的过程中,外部的、后天的教育起着尤为多面的作用。没有后天的正确的引导,很难想象一个人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在美国或欧洲,对孩子的教育也是很严厉的,如果一个小孩踏入禁止入内的草坪,不要说父母,就是过路人也会加以斥责的。而这些成人和父母,他们已养成一种毅然严肃对待生活的心胸。平常当孩子们跌倒时,大人们也不去扶他起来。无论孩子如何哭叫,都只静静地等待他自己爬起来,最有代表的是洛克菲勒对孩子的教育。孩子违反了父母的交待,或做了坏事,绝不轻易放过,必作彻底的追究,让他明白他的作为是错误的。在这样严厉的管教中,孩子们自然养成自主独立的精神。并能辨别自己的权利与社会的责任,承担起自己作为社会成员应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由于已养成了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行动能力,让他自由就没有问题了。为了能够如此,在他们的国家中,这种管教的模式已经成为传统习惯了,所以孩子们无论在家庭、学校、社会,都身在这种人性管教的教育环境里,这是造就人才的第一先决条件。正因为西方人在此环境和条件下,所以塑造了西方人的肯干、敢干、能吃苦、能独立完成任务的独立人格。
  松下认为,如果没有这套塑造人才的教育方式,西方的文明与发展很难想象的。每个人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对社会和国家有所贡献,在不同的国度都有不同的标准,因此,不同的国家,人才的选择与造就方式也是不同的。不管怎样,人才的造就和培养是需要条件的。没有条件,人才是不能成为人才的。
  松下指出,小时学自父母,学校学自老师,工作后学自社会,从小学起,活到老学到老。只要抱着学习的心态,宇宙万物皆可为师。
  下政经塾”(学院)。这所民间的政治经济学院招收百十来名学员,松下每月都要来这里演讲一次。松下所讲,当然难免鼓励大家学习的内容。他的话,往往十分中肯。
  松下说,互相学习彼此的长处是必要的。一般的观念里,塾长和你们的关系就像老师和学生一样,但是我没有这种想法。当然,论年龄我在某些方面可以当你们的前辈,但也有很多方面必须向各位学习,希望你们有这种观念。
  认为这个人很伟大,就盲目地学他,等到发现他的缺点时,就会大失所望。你们必须抱着我有缺点的观念和我交往。我认为,各位所描绘的形象还是不太好,希望你们以赤裸的松下幸之助为对象,彼此交谈,否则我不可能从各位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学习不能光靠别人教导,必须先自己思考、判断、吸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如果我有好的地方,你们尽量吸取,无法吸取的时候,只有全靠自己注意、研究和下功夫,不能像以前一样只记老师所教的,最主要的是各位自己要努力学习。如果不肯学习,当然就无法取得成就。小时候学自父母,在学校学自老师,就业以后向社会学习。学习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
  只要抱着学习的心态,宇宙万物就都可以为师。从不言不语的树木和石头、秋夜闪闪的星空,到一切自然的现象,以及先辈严厉的斥责,后生善意的建言,无一不可以为师。不论面对什么事情或任何人,都要有谦虚、坦诚的学习心态。愈是虚心学习的人,愈能激发新的思想,拥有独特的创意。松下认为,热忱。仅能鼓荡起生活的激情,坚定实现理想的毅志,也能像磁铁一样吸引周遭的人与你同行。聪明加上热忱,必然如虎添翼。
  虽然头脑好,却毫无创意,一事无成,这种人比比皆是。相反的,某些人脑筋不见得多好,却能不断地创造出令人激赏的杰作。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就是一个人的热忱。这种人比聪明人更能提出中肯的构想。聪明加上热忱,更是如虎添翼。释迦牟尼就是这样的人物。假若他只有聪明的头脑,恐怕只会陪伴着王妃和王子,在城里过着安稳的日子,偶尔探讨真理罢了。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担忧当时混乱的世态,对自然界的法则抱着疑问,为了探求宇宙的奥秘和人类的真相,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城堡,过着修道者的生活,最后终于悟出博大精深的教义。除了聪明之外,他还具有无与伦比的热忱,抛开是非观念,下定决心完成这项任务。就因为他是一个果断而热忱的人,所以能够创造出影响人类巨大深广的伟大宗教。
  怀抱着彻底治愈疾病以及拯救病患者的热忱的医生,和只了解病理的聪明医生,相较之下,两者真有天壤之别。因为前者看过无数病患,马上即可了解病因,但是他绝不会按照一般的状况,以治愈疾病为满足。相反的,他会细心地研讨,确定初珍是否正确,并且为每一位患者研究出最佳的治疗法。
  类似的经验,许多人都有。热心地工作,不假于外力,新方法和构想常会不可思议地浮现在眼前。工作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目前处理工作的方式非常新颖,可是这并非极限,因为还有更多尚待开发的领域。在开发之初,我们必定会面临困境,受到各种恶劣情势的阻挠,可是往往就在此时,我们能够突破瓶颈,发现所要找寻的东西。
  处在顺境时,由于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因此会怠惰了思考能力,限制了潜力的发挥,而无法获得任何成就。而当面对要解决的各种困难,虽然非常艰辛,可却是一个提高彼此能力以及使全体成长的绝佳机会。贯注热忱,必定能开拓新的道路,做出超乎常理的事情。生活在这种具有人生价值的时代,是非常有意义的。无论才能知识多么卓越,如果缺乏热情,则无异纸上画饼充饥,无补于事。反之,如果知识才能稍有欠缺,只要有蓬勃的热忱或坚决之意志,即会从中产生许多善果。即使个人没有具体的呈现,他人见到此人热忱如斯,也会由衷地给予一些有形或无形的协助。这种情势,足以弥补个人所欠缺的才能和知识,使工作得以顺利地进行、完成。
  松下认为,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但人生却是无限的人。人作为人类是普遍的、无限的,作为个体是个别的、有限的,即有生有死的。经过对人生过程的研究之后,松下看到对这种对立不能作简单的、浮面的理解。不能认为个人有死,个人就是有限而没有无限,个人就是个性而没有共性。应当看到类与个体是相互联系的统一体。类是由个体的集合构成的,没有个体就没有类,而个体也体现着类,没有类也不成其类的个体。一切事物都有产生、发展和灭亡,人类也一样,有生有灭,因为它包含有矛盾:它自己既是类,是普遍的存在,但它又只能作为个体而直接存在着。它通过个体而直接存在,也通过个体的死亡而实现自己的发展史。
  这就是说,个体的死与类的死,具有不同的形式,前者是直接的,后者是间接的。类的无限性不是没有死,而是相对于个体的有限性而言的,是同类的新个体代替旧个体的悠久持续的序列。类与其个体是互补而存在的。人类相对于永恒的宇宙而言,也是有限的存在,是无限物质世界发展的一个环节。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有限性中也包含着永恒宇宙的无限性。
  这个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正是思想家们思考生死和不朽的根据。大体说来,儒家注重个体的有限性,佛家注重类的普遍性,道家注重宇宙自然的无限性。儒家注重个体的有限性,所以注重现世的人生,强调在有限的人生中创造不朽的功绩,体现出个体死的意义。佛家注重类的普遍性,所以注重在理想的众生佛性的发扬中,实现人的永生,摆脱个体的死的有限性。道家注重宇宙自然的无限性,所以主张回归自然,使人与自然形体合一。对于回归自然来说,个体和类的互补都是无所谓的。这就是道家所谓不要从过去和未来划出现在,不要从无限中划出有限的奥妙所在。
  儒、佛、道三种生死观,各有各的道理和可取之处,但从根本上说来,儒家的思考更富有现实性和实践价值。不能离开个体追求类的普遍性和无限性。真正的而不是幻想的无限性、就存在于每一有限的个体之中,具有有限的存在。而每一个有限的个体也都体现着类的普遍性和无限性。按照现代科学的理解,无限概念意味着无限大的东西在其定域因素中、在无限小的甚至在无广延的点中的存在。个体就是类的普遍性和无限性的定域因素。这种互补关系不仅体现着个体对类的依赖性,而且也体现着类对个体的依赖性、无限对有限的依赖性。
  黑格尔曾把有限与无限的辩证思考运用于人的生死和不朽问题。他认为,同类的全新个体代替死去的个体所呈现的类的不朽,是简单的、无终结的序列,是恶的无限。它之所以是“恶”,就在于它是简单的循环,就像动物的生命,其类的过程就是它的生命力的顶点,而个体则不能达到自觉自主的存在,只是屈服于族类。而虽然有了个体相继的序列,但仍然没有超出个体生命的直接性的、感性的存在。在黑格尔看来,这不是“不朽的生”,而是“不死之死”。人类如果不能超出于盲目服从必然性的阶段,也只能是处于这种恶的无限,或者处于超越恶无限的过程中。因此,要促进这个超越恶果无限的过程,就必须逐步使直接的个体胜过类,提高个体的“生的无限性”,提高个体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这个过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是在认识和驾驭自然、社会和人生的规律的基础上,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的历史过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提高个体的“生的无限性”。个体所体现的无限性,不只是通过时间、空间形成体现的实体性。这种实体性还不等于个体的无限性。从时间上说,如果个体是没有主动精神的、无所作为的个人,即使他在时间上延续百年,再通过新的个体继续延续下去,也还不等于人生的无限性,因为各个个体是被动的生存,没有联系起来的力量。从空间上说,个体的空间存在只是外在形式,无数个体的空间组合,并不等于生的无限序列。有限与有限相加还等于有限。如果个体是没有主体性和创造性的个人,那么个体的组合就永远不能形成超过个体的整体力量。这就是说,个体只有作为独立的主体,超脱出有限的外部条件的束缚,充分发挥精神的创造力,发挥意志的创造力,使这种精神、意志的创造力客体化,永久化,才能真正体现个体的无限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个体的无限性是通过理想目的及其实现出来的。这就是个性中的共性。只有当一个人沉浸于对真理的思考,热心于对德行的践履,愉快地进行审美体验时,他才能意识到个性体现共性的无限性。在这里,个性就是作为普遍的个性存在,作为无限性的有限存在,普遍性和无限性就存在于个性之中。这就是个体的不朽性的根据。
  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到,无限性并不在遥远的天边,不朽性也不在死后的未来,它们就在个体生命的现在,就在人生的实践过程中。意识到这一点,正是人的自我意识的真正觉醒。当人类还处在未开化阶段时,由于不了解死的意义,也不了解生的无限性的价值。但在自我意识增强以后,死具有了重大意义,因而对生的无限性和不朽的意识也日益增强。对死和不朽的不自觉,反映着人类对生的不自觉,即主体意识的不成熟。个人也是这样。当一个人还没有自觉到作为人的普遍性、无限性时,他还只是一个自然或一个动物。所不同的是动物不自觉其自然存在,不是把自我作为目的而存在,自然人则是自觉地把自我作为目的存在的。在有限的个体中,他追求自己的目的,根据自己的欲求决定自己的行为。他只知道他自己,只满足自己的特殊欲求,而与群体、共体相脱离。这样,他就仅仅把自己局限在有限性中,而丧失了与普遍性的联系。他的生命的结束,也就是他的一切的结束。不言而喻,只要一个人停留在这种不觉醒的阶段,他就只能是行为的普遍原则的奴隶,就没有跳出有限的束缚追求无限的自由。松下指出,生命是与世界的一定的关系。人生的过程就是建立与世界的关系的过程,体现这种关系的就是人生所成就的事业。真正的伟人、杰出的英雄,创造了伟大的业绩,同世界和人类有着密切的关系,有着广泛的影响。因此,即使他们死去,他们所受的损失也只是轻微的、暂时的,因为他们留下了伟大的业绩,密切的联系,广泛的影响。这种对世界的联系,将永远发生作用,而且要比他本人在世所起的作用还大。
  普通人相反,首先把看得见的肉体要求当作生命的目的,被强烈的感觉欲望所蒙蔽,对理性所指示的同世界联系的目标不能理解。他们对献身于看不见的、理性的目的不能忍受,甚至惧怕、反感。他们不知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一生的活动都努力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斗争,努力获得个人的欢乐、幸福,逃避不幸和死亡,最后结果却使他的人生同他的寿命一起结束。因为他的生命只为小我,只同偏私的、易逝的事物联系起来,像动物一样同世界和人类没有建立联系,所以也只能像动物一样死去,而没有留下什么影响。这正是人生的不理智。人生的辩证法正是:看得见的、感受得着的享受转瞬即逝,而看不见的、理性所能达到的仁德和功绩,则能永世长存。
  中国传统哲学离开宗教较远,对神灵佛仙也并不重视。但是中国传统人生哲学很重视人生的不朽。当然,也可以说是人死后的不朽,但中国儒家人生哲学对于不朽,正是注重生的不朽。自孔夫子的思想开始,就是抱着“不知生,焉知死”的观念,是从“生”来理解“死”和对待不朽的。
  中国传统的人生不朽思想,最典型的表述就是“三不朽”说。《左传》记载:鲁大夫叔孙豹回答范宣子问什么是不朽时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并指出,“世不绝祀”之世禄,只是保姓爱氏,以守宗谱,并不是不朽。意思是,对一个人来说,人生的不朽不是显赫的家世,高官厚禄,而是以高尚的品德为后人所效法,能为国家和人民立下功劳,建立功业;能在思想上留下可遵循之言,在理论上有所贡献。
  一般说来,思想、品德,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内在精神方面,功业则是人生的外在方面。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就是儒家所一惯倡导的“内圣外功”的境界。人生贵在内心的纯朴、高尚,同时要表现为行动的功业建树。所以,“内圣外功”是人生不朽的精华所在。
  中国传统的不朽观,与现代科学的不朽观基本上是一致的。现代科学所说的不朽,不是什么“灵魂不死”,或“灵魂转世”,而是指存在的不朽,包括物的不朽和人生的不朽。物的不朽是指静力学意义上的物体静止,人生的不朽则是动力学意义上的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的不朽。这种不朽既表现为人们内心的精神、品德,也表现为它们的客体化的实践结果。它首先是通过人们之间的思想、感情的亲近和继承性实现的。由于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人的精神能够在保持智慧、经验的主要内容上,转移到别人的意识中,扩展到普遍的共同意识中,成为人类经验和智慧的积淀。
  人的精神继承性的根本意义,就在于人类的行为、劳动和生活的客体化。所谓客体化,不是人的关系变成物的关系,而是人的思想和意志转化为外部世界的变化,即通过劳动创造世界。不仅是个人的劳动,而且社会的生产实践,共同使人的思想和意志客体化。实践是实现人们之间思想和感情交流、继承的基础。在这种社会实践中,每个人都是在别人的生命中存在着,继续着,因而成为人生不朽的因素。
  这里有两个基本的心理取向:一个是对真理的追求。个人如果不预先从别人那里得到某种真理的知识,就不可能认识世界和预见世界的变化、发展。而如果不用某种新的贡献充实这种知识内容,他也不可能使自己客体化。渴望了解外部世界,探索世界变化、发展的规律性,这是实践着的人的内在禀性。正是这种禀性使生活的理想具有了动力学的性质,并使思想、意志的客体化和不朽成为可能。
  第二个心理取向,就是道德理想。在人的意识中的不朽的东西,就是对理想和善的追求,是自我完善的期待和为他人献身的道德理想。在这种意义上,不朽的人,就是道德上有自我意识的人,就是有道德的人。这种道德理想和真理追求相融合,就构成人的内在人格,并通过劳动创造和事业成就表现出来。因此,不朽的真谛归根到底在于劳动和创造,不朽的人就是劳动者和创造者。当个人把理智、激情和人格客体化的时候,当人性在世界上获得不朽的存在的时候,就是人生最幸福、最壮美的时候。一个人能有这种幸福和光荣,死亦足矣!
  上述中国传统的“三不朽”和现代科学的不朽观,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强调人生的主动精神,强调积极进取的不朽的意义。在现代科学人生观看来,个体必须是有活力的、自主的、有创造性的,才能够在整体中保存自己的贡献而不朽。如果个体的行为和生活没有活力和自主性,没有进取精神和创造性,那么它的存在就是被异化的、残缺不全的,甚至可以说是虚空的,因而也不具有不朽性。因为不朽在于精神、人格和劳动创造。这正是中国传统的“三不朽”思想所包含的基本精神。“三不朽”的根本精神在于“立”。不立就没有德、功、言。立就是自觉自主地去思想、去创造、去建功立业。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的思想在不朽观上的继承。其实,这种精神还可以上朔到更早的“自强不息”观念。自强才能不息,而不息就具有不朽的意义。从这一点上来说,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积极进取,诚实劳动,作出有益的贡献,他的一生就具有不朽的意义。
  当然,人生不朽的范围和时间有大小、久暂的差别,但这个差别不是天赋的、命定的,而是由人们的一生所创造的价值决定的。
  一个人如果只把自己同自己联系起来,他就失去了同世界的联系,只剩下个人的小天地,他的死就会像一个小动物一样,轻轻地在世上消失,在人们心目中也不会留下纪念。一个人如果只把自己同财产、荣誉、权力联系起来,就会造成一颗紧缩的心,一旦失去这些东西,就会像失去“我”一样,失魂落魄,痛不欲生。他一旦离世,这一切都将同他分离。
  这样的人,把自己人生的目标、范围划得太低、太小,因而不能同世界相联系,通过自己为他人、为社会的劳动和贡献,留下不朽的印迹。如果能打破这种狭隘的自私目的和生活的小天地,就会在可能的条件下,经过自己的努力,作出对他人、对社会有益的贡献,从而在同世界的联系上留下自己的业绩。
  所以,人生的不朽问题,根本上说不在死后,而在生前的立德、立功、立言。人生的不朽也不在于有死无死——因为人是必死的,而在于是否“及身而暂”,是否人死如灯灭,如虫亡。“死是另一个层次的生命”。这句话如果不为宗教意识所模糊,还是提高人生信念的深刻哲理。如果一个人的死,不是简单地表现为肉体的死亡,而是指人的伟大精神、贡献的客体化和历史作用,那么这正是“死而不亡”、“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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