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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


  对都茗,曾经海总算彻底看透了。当天晚上,他就重新回到父母的家里。他暗自发誓:不翻过身来,绝不再和这个女人打交道。欠她八万块,我会还她的。不,八万块,这一居室让给她也绰绰有余了,算我遗弃她也好,算她赶走我也好,总算我在经济上没有沾她的便宜!
  但他不知何去何从。每日里闷头闷脑的,让无名的烦躁折磨自己,默诵《莫愁歌》也不再管用。每当夜深人静,跳到他眼前来的,还是邢景,伴随着邢景的那些恬淡、安详和幽深的静远……他多想去找她一吐胸中的块垒。可这样潦倒,哪好意思再见她?除非东山再起,有条件“解套”自由“换筹码”的时候再去找她。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资金呢?
  他想向父亲借,向亲友借。他相信,只要他开口,是不会被拒绝的,多一点少一点而已。可他不敢说服自己再违反初入股市就为自己制订的这道禁令。
  算了吧,天底下不是只有股市才能帮你东山再起的。“粗布衣,菜饭饱”的“快活”,对“富贵荣华”的鄙弃,虽然没有在医院里初读《莫愁歌》时那样令他着迷,但他还是想到去收回辞职申请,重操旧业,拿出卧薪尝胆、甘做海底游鱼的决心和勇气来从头开始。如今有权力就有一切,虽然比“扁头阿棒”晚了一拍,可那儿到底已经费了不少功大,铺了几级台阶,只要耐心地、含辛茹苦地继续一级级爬上去,你终会有一天手握大权的。这也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啊!
  不,不能。这一回头,等于向世人宣告我彻底的失败,证明作实在是一碗没有出息的“回汤豆腐”,一条只配躲在深深的海底打转的“邋遢鱼”!
  应该另外寻找门路。他不信偌大一个世界,没有他曾经海走的坦途。
  他像只没有航向的小舢板,在茫茫人海里漂。他留恋海发证券公司,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落在那儿。但又怕到那儿;想在那儿听到女人的说笑声,可又怕听到。矛盾归矛盾,但总是身不由己地朝那儿漂,每次都是将要逼近,便蜇回了身。那天,他耳畔回荡着女人的声音,脑子里转着“裕安”股票到底怎样,慢慢地漂到离那儿不远处,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和身后的一位女士打了一个照面。
  这不是“收购板块”里的张老师张瑞玉嘛!她那始终像蕴含着讥诮的双唇,显出一种特别值得讥诮的样子,正朝着他笑呢。
  他惊喜地叫道:“张老师!”
  张瑞迁补哧笑了出来:“老曾哪,我在后面看看很像你”媸悄悖?
  他说:“到证券公司去?怎么只你一个?”
  张瑞玉说:“不不,我去给儿子买只铅笔盒子。你好吗?”一双漂亮的双皮眼像两道闪电,从他的眉眼扫到他的双脚。好像在审察他的变化。
  “好好,就这样子。”他怕她再提起一些不愉快的话题,想转过谈锋探听探听邢景的消息。说真的,她们都知道他心脏病发作;却不知邢景对此持什么态度。
  不料,张老师含蓄地一笑,倒问了这么一句;“近来见到过小邢吗?”
  曾经海一怔:“谁?”
  她神秘地笑了笑:“邢景呀!”
  曾经海浑身一震:“没有!她不是在你们学校上班吗?”
  张瑞玉笑道:“她走了。”
  他急问:“到哪儿去了?”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可终于只神秘地笑了笑说:“反正,碰到她的话,就代我们向她问问好,说我们都很想念她。”便匆匆告辞。
  曾经海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朦朦胧胧地总觉得邢景的“失踪”,好像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位张老师故意对他隐瞒着什么。惘然转过身,愈咀嚼,愈觉得张瑞玉的问话和笑容所包含的东西丰富得很。他想,是因为我的破产,叫邢景失望而去;还是我们的所谓“桃色传闻”,使她失去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被炒了鱿鱼?是在我昏迷的日子,因为密码的修改,都茗醋罐子打破,一时失控找到了她,发生了什么……他吃不准。久积于心的思念与失落并存的感觉,又加上了莫名的猜疑、歉疚,直使他喘不过气来。
  曾经海终于重新转过身,直奔海发证券公司。他打算多找几个人问问。自然只能找“收购板块”中的老师她们去问。可惜,不见这个“板块”中的任何人。却见“裕安股份”确如杭伟所说,正在震荡上扬,往十元上方突破,走得相当扎实。
  他不敢久留,拖着灌满铅块似的双腿回到家里,直觉得自己像一只突然宣布亏损的股票,一下子伸出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使劲地把他在外抛。
  他倒头躺到床上,竭力把刚才海发证券公司营业大厅里那些攒动者的脑袋,液晶显示屏上红绿相间、变化无常的股价,张瑞玉的笑,统统压到他的身子下面。
  它们给压住了。可他也跟着往下沉,往下沉,说不清是他压着它们,还是它们淹没了他……
  “经海,经海!”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睁开眼。是母亲站在他的面前。
  “经海,给你……”母亲将几张浅蓝色的纸片送到他的眼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儿。
  曾经海看清了,是几张定期储蓄单。这是妈多年积下来的。她只瞒老伴,却不瞒他,因为她不懂银行存取手续,都是叫他悄悄代办的。他做股票顺利那一阵,父亲将家里存款全部投入了股市。她沉不住气了,趁父亲不在眼前的时候,要他拿去帮她钱生钱。那时候,他的资金雄厚,不在乎这一二万元钱,而且定期的都没有到期,就说到期以后再说吧。不久便发生了“罗湖股份”的事。这时候冒出这笔钱,他的眼睛不禁一亮,一骨碌坐起来,问道:“给我?”?
  “哦……”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见儿子回去和媳妇重新过日子,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突然回来了,仍要她理出那张单人钢丝床来给他用,不禁问:“怎么啦,都茗她……”他吼了一声:“别提她了!反正……”她再也不敢问,知道砸了的砂锅就是这样难以修补。见他整天闷头闷脑的,她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想翻本,可又不愿向人借钱。她害怕股市,可也不愿儿子这样痛苦地过日子。几次想到自己这笔私房钱。她和他父亲一样,闻股色变,草木皆兵。可是为了能够减轻儿子的痛苦,她还是拿出了这笔钱。她不敢也不愿说明是给他再去炒股的,只想拿它把儿子这只断线似的风筝牵在自己手里;或者说,拿它医治儿子心灵的创伤,不管他怎么用!“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可又不肯回原来的写字间去,整天像没头苍蝇似的,我心里难受啊!……我老了,我有劳保,有你和你姐姐,用不到这笔钱。你就拿去用吧,做生意也好,做点……别的事也好……随你……”
  “不不不,妈!”他赶紧把存单塞回母亲怀里,“这是你辛辛苦苦积了一辈子的钱,我不能要!”
  母亲重新把它塞到他的手中,说:“那就算是借你的……不用利息,你实在不想借,你就代我……”
  “代你?”
  “代我……”母亲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代做股票”这句话,她不能拿钱鼓励他再入股市,除非他自己还想进去,“……代我买点国库券也可以,代我转成定期也可以……反正银行利息这么低,随你……”
  这都是他亲自帮她到银行办的,是她从牙缝里,从小菜篮子里,一分一分抠下的,一共一万六千多元。他把这几张定期储蓄单翻了一下,有的已经到期,有的还差几个月。他看看母亲那张慈祥的、曾经对自己倾注着多大期望的眉眼,又看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百感交集.说:“妈.让我想一想吧……”
  一头是母亲血汗钱的沉重,一头是正走强的“裕安股份”的诱惑,此起彼落,不断地在他心头摇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终于怀着恍惚的、卑视自己的心情,将定期储蓄全部兑成现金。因为来不及申请磁卡,就先借海发公司大户室那位忠厚踏实的老邬的账号,买进了一千五百股“裕安”。
  重新入市,他不太愿意呆在原先那个大户室,散户室认得他的人毕竟少,所以多数时间他就挤在大厅里看。“裕安”的每一分涨跌,股指的每一点波动,都会拨动他的心弦,或松或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忘记“滕百胜”的“平常心”,可他这一回押在股市的是母亲的钱,不管是代母亲做还是借母亲的钱翻本,母亲积蓄这一笔钱的艰难情景,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轮番出现。是炎夏的一个黄昏,他记不起是干什么去的了。他和妈妈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了,口渴得像火烧。他要求妈妈买棒冰。妈妈取出了钱包,却只数出了四分钱给他买一根,他知道妈妈舍不得,拿棒冰送到她的嘴边“妈,你咬一口。”她却抓起他的手,往他口里塞:“你吃,妈不渴!”他吃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她的一个动作: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还有那一回奶奶病在医院,她带他去探望,走一站上电车,是四分车钱,多乘一站就得七分,为了省下三分钱,她总是带他走那一站特别特别漫长的路……
  好在正像杭伟所介绍的,“裕安”在小幅震荡中不断上涨。当涨到了十一元时。他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未。虽然,他的重新入市是不动声色的,但悄悄跟着他买的散户仍然不少。随着“裕安股份”的不断上涨,跟进的人也逐渐聚集在他的身边了。
  满额皱纹的“小老头”悄悄地问:“老曾,‘裕安’能涨几档?”
  曾经海问:“你买了?”
  “跟着你买的。”
  站在一边的小胡子小乔笑嘻嘻地紧接着说:“我也买了。”
  风韵犹存的张女士显然和他们属于同一“板块”,也笑着说:“我们都买了。”
  曾经海心里的承受力突然加大了,想了想说:“据说,能到二十一元。”
  眼前所有的眼睛一起都发了亮:“真的?”
  旁边有一位中年汉子提醒:“听说,‘裕安’技术指标不太好呢,高得吓煞人,马上要回调了,还是当心一些好。”
  这是实话。对于股票K线图上的技术指标,什么年线,月线,中轨线,上轨线,下轨线……一直到什么“神秘数字”、经典性的艾略特波段理论,曾经海都研究过,既信又不信的。从纯技术来看,“裕安”是到回调的价位了。可曾经海也知道,强势股在上升的时候,庄家为了避免散户根据技术指标抢在他们前面抛售,故意将技术指标打乱,使跟风抬轿者捉摸不透,无章可循,只能抛开了技术面。只有到价位“到顶”,也就是到庄家秘密预定的目标价的时候,技术指标才成为进退去留的重要参照。“裕安”如今处于强势中还是到了在家出货的时候,他正想了解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身旁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却插了嘴:
  “嗤,什么技术指标!技术指标是死的,消息面才是活的,它从来就是消息面的奴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也是庄家手里赚钱的工具,庄家是可以在盘子里修正技术指标的嘛,太相信,赚不了大钱!”
  这话仿佛代曾经海作了回答,也仿佛帮他找到了脱逃的理由,曾经海心弦一松,说:“对对对,这位朋友说的对极。只要没有利空的消息,我看到二十一元是不会有问题的。你看,走势很强。”
  旁边的股民们纷纷向他围过来。“小老头”却急急忙忙地冲出人圈,跑到窗口前,再去下单补进几百股。小胡子小乔跟着也去买进。
  如果说,过去,邢景她们背后叫他“叛徒”是因为他的无可奈何,这回却是蓄意的了。曾经海感到自己很卑鄙,比垃圾股还要垃圾股!他急忙拉住也想去补买的张女士说:“当心,股市变化莫测,千万别追涨,叫他们也不要追涨,有的是机会!”然后像想起什么,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地脱离了包围。
  “裕安”冲到了又一个历史高位,直逼十八元。母亲看他吃棒冰时,舌头舔了一下双唇的情景,在曾经海心里越发丝缠藤绕般地难以摆脱了。他蓄意绕开杭伟,由自己作出决断。他一向自诩为曾经沧海、接受过风雨洗礼的,可这一回,那位不知名朋友提醒的技术指标,却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将心弦绷得弓弦一般紧,恍恍惚惚的,弄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股票,还是一个人。下午,听说又有利空消息将出台,是处罚一家违规金融机构的。他觉得不能太贪了,应该到大户室看住行情,抓个好价抛出去。刚经过交易大厅门口,‘小胡子”突然从大厅里扑出来,紧跟着“小老头”们一齐出来包围了他,像唱赞歌,又像摸底。
  小老头说:“老曾,‘裕安’真是只好股票呀!你看一直在涨!”
  张女士提心吊胆地问:“真能到二十一元?”
  面对这局面,曾经海不知话语是怎样从舌尖跳出来的:“是的是的!”
  小乔追问:“消息可靠?”
  曾经海苦笑着说:“怎么说呢?要打包票,我可不敢!”
  张女士立刻伸出手指,直戳“小胡子”的脑门:“你也是!要老曾介绍女朋友,还要包养儿子,以后他还敢给我们提供消息啊?”
  趁他们内哄的机会,曾经海急忙脱身。
  张女士在他身后叫道:“老曾,老曾!最近消息面怎样?……”
  曾经海装作没有听见,径自往楼上大户室奔。
  他已不属于这家公司的大户,曾经拥有的那个座位,早被一位年纪很轻的新主人所占有,他只能作为客串的客人,老邬的朋友,到隔壁坐在老邬的旁边看。老邬果然是一位厚道人,在关注自己几只股票的同时,不时让他看“裕安”的股价走势。大盘走势相当强,“裕安”也继续在上涨。如今,对于这只股票,消息面、技术面都是看空的了。这样一个数字,像一把尺子,树在他的面前:十九元五角。抗伟说二十元,我到十九元五角就抛!他张大眼,每涨一分,心弦就绷紧一分;每往下跌一分,心就一阵冷。跟着这一冷一紧,他仿佛变成了一根硬邦邦、冷冰冰的冰棍,又似乎变成那一串串鲜红的、热得滚烫的“裕安股份”……隐隐地,“滕百胜”出来告诫:平常心,平常心!要有一颗平常心!可惜,声音是那么微弱,那样短暂,瞬息出现,便给鲜红火热的价格,或者冰冷的棒冰吞噬了……
  十九元五角!真的到了!他开始抛售,几百股几百股地抛售出去,既能保卫“胜利果实”,又争取利润的最大化。忽然他发现抛出了一笔,十九元二角,低了二角,竟达十一万股!紧接着又是一笔,十万零六千!经验告诉他,庄家开始出货了。他毫不犹豫地,也以十九元二角全数抛光。他的手微微发着抖。他赚了一万二,母亲存款的百分之六十二。尽管知道“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但他还没有从股票的角色中转换过来似的,也好像在再次考察杭伟的为人以及大盘要下调的消息,端坐不动,继续看“裕安”的变化。他越看越感到安慰。大盘走强,“裕安”却继续下跌,不断地下跌!就像刚才所见,十几万十几万地往外抛,半个小时内,跌到接近停板,再次拉上去,然而,庄家抛盘的事实已经公开化了,股价再也无力回到他最后抛售的那笔的价位上了。他头几笔售价成了全日最高成交价!
  他兴奋。虽然所获还不如他在“罗湖股份”上损失的一个零头,然而,所获得的安慰,将他近来失败的痛苦,消解了许多。
  收盘了。他告别老邬下楼,散户们从大厅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外交流着前市行情。他仍然沉浸在获利脱身的欣喜中,不防被人拉住了胳膊。
  是“小老头”。谦恭中注满了困惑:“‘裕安’怎么啦?真给炒到头了?”
  曾经海说;“是差不多了。”
  “啊?!”“小老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跑了?”?
  曾经海说:“跑了!”
  “他妈的,你不是给我们吃药嘛!”小乔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说到二十一元的嘛!开盘前你还说……”
  曾经海这才想到这一批追星族。张女士,老方,小陈,都包围过来了。小乔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袖子橹到肘子上,很有揪住他前襟论理的味道。
  他赶紧突围。
  小乔的咒骂紧迫而来:“竟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
  小乔把那位帮他否定技术面的“眼镜”看成他的同伙,像马路骗子,暗中联手欺骗他们了。曾经海很恼火。想回过身去,说明他并没有如此卑鄙,并将这只说变就变的野猫脸,拖到交易大厅,叫他看看所有证券公司都张贴的那幅警告性提示: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市面上所传消息、所作言论,都是“仅供参考”的,连这都不懂,哪有资格骂狗。可转念一想,“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如今我这只股票,正处于人生弱市中,骂我是雇人联手“撬边”的马路骗子,就是马路骗子,不如狗就不如狗。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我总算有了东山再起的第一笔资本。
  曾经海离开了海发证券公司,“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却一直在曾经海的耳边回响,叫他想起了“叛徒”,想起了邢景。晚上做梦还在想,不仅想,而且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一只癞皮狗,像叛徒一样在地上爬着,钻到最肮脏的角落里去寻找肉骨头啃着。以致不敢再到海发证券公司去,远道赶到了开泰。他不敢到“滕百胜”房间里去,他所做的,正好和“滕百胜”的告诫相反,离开“平常心”越发远了。他只想找杭伟。杭伟并不知道他也买了“裕安”。但如今,他觉得可以接触的只有杭伟这样的朋友。杭伟昨天已经将大部分“裕安”抛出,可见了曾经海,开口就骂朋友:操他姐的,提前出货了!弄得我很被动。瞧!的确,转过电脑显示屏给曾经海看的还是“裕安”,他正在等候反抽的机会继续抛售。可今天只有十六元了。虽然还是盈利的,但无异于“那位朋友”将他口袋用的钱扒走了一半。
  曾经海似乎又明白了股市上的一些道理。略微淡化了一些从“叛徒”到“狗都不如”的“马路骗子”的痛苦。到他离开开泰,大盘还是在强势震荡,而“裕安”已经接近跌停板了。
  曾经海怀着轻松的心情,汇进结束了前市交易的股民中。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老曾!”他定神一看,是那天在开泰门口要求他推荐股票的“乌骨鸡”!他的心弦本能地一紧:“啊……你好!”
  “我到处找你!”“乌骨鸡”又是毫不通融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请你的客!你那天推荐的‘裕安’,真准!只两天,将我的亏空全补上了!”
  同样一片天,这儿却艳阳高照!曾经海的心一松:“啊,恭喜了!”
  “多亏了你呀!我要谢谢你!走,这就到春都酒家!”
  “别客气。靠的是你自己运气。”曾经海说,“到你再发财以后吧!”
  “不不不,”“乌骨鸡”说得很恳切,“这回你不只帮我赚了钱,可以说给了我一条生路!真的,要不,我就惨了!”
  “这话怎么说?”
  “到春都坐下来慢慢聊!赏光吗?”
  “这还有什么说的,”曾经海说,“走吧,去聊聊!”
  酬酢中,曾经海才知道“乌骨鸡”有这么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
  “乌骨鸡”大名陈世伦,是一家机械厂的副厂长,为人无城府,热忱如火,是条血性汉子。这些年机械工业不景气,厂里年年亏损,负债累累,面临倒闭的威胁。走投无路中,他提议拿一百多万贷款,到股市求利,并毛遂自荐,让他来当操盘手,至少不让或少让职工下岗。职工们一听,立刻赞成。他是早期股民之一,对股市“家族成员”了如指掌,看得懂K线图,善于做技术分析,一说起股市行情便滔滔不绝。能够为大伙冒如此大风险,不是英雄,也是天大的善举。走投无路的厂长问道:你凭什么担保只赢不输?不愧是个血性汉子,陈世伦拍着胸脯说:我立下军令状,要是亏了,你们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公职,我可以拿我家产作保!他真的这样做了。职工们不仅答应了他,而且纷纷将自己的存款从银行取出,一起交给他去鼓捣,总计在三百万元左右。可是他偏在管理层这次反对过度投机的举措中亏了,十损其五,而且这次管理层有明文规定,不得将银行贷款投入股市,违者重罚。他陷入了四面楚歌,正不知该如何去见江东父老的时候,一只“裕安股份”,帮他力挽狂澜,他不求价位到顶,只笃桨餐焉恚砸坏绞旁吐叫壮觯阶页龌?时,他已全部盈利出局了。他怎么不对曾经海感激万分?
  “乌骨鸡”的脸,给酒精烧得发了紫,颤巍巍地举起了杯子说:“真的,老曾,是你把我拉上岸的。我这个人哪,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曾经海听着,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他又想起了“滕百胜”的平常心。他从“叛徒”沦为“癞皮狗”一般的“马路骗子”的体会里,明白了对面这位朋友成败的原因。只有自己的本钱,才能在股市里自由驰骋,游刃有余.主宰人生。既然此公是个知恩必报的君子,曾经海忍不住地想把这些感触倾吐出来,供他参考,不表明自己是谦谦君子,也不至于辜负他款待的这一顿酒饭。
  “喝,喝!”“乌骨鸡”给他倒酒,挟菜,然后换了一个话题,“你说,大势怎么样?”
  “因为管理层还要清理证券市场,近期不会有行情,”曾经海老老实实地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嘛,”“乌骨鸡’”感叹道,“银行贷款一归还,我想趁机脱身。”
  “对,见好就收吧,”曾经海一如面对知己,把压抑在胸臆的那些感慨倒了出来,然后说,“千万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不要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乌骨鸡”说:“是的是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这一回,我做亏了时候,同事们那一副副眉眼呀,活像他们的血汗钱都让我变着法儿装进了自己口袋里似的,把我过去给他们的好处全丢进黄浦江了。我听你的!要炒,也拿自己的钱炒!在这些爷叔阿姨面前,逞什么英雄!”
  两人越谈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乌骨鸡”请出租车把醉醺醺的曾经海送到弄堂口时,都快十一点了。出租车开走了,弄堂口却有两个汉子,压低了嗓门在争吵,一个说你讲定是给我三成的,你不能赖账!一个说谁赖你了,我说的是二八分账。一听就是拉到生意以后,为佣金发生了矛盾。开头,曾经海也没有当一回事,回家往床上一倒,本希望借助醉意,睡个囫囵觉的,可一躺到床上,酒力就像消退了,越睡越清醒。弄堂口这两条汉子的争吵,竟和“乌骨鸡”搅在一起了,一起搅进来的还有海发证券公司的宫经理。曾经海你真傻!既然“弱市不怕跌”,“跌”到都当上癫皮狗啦,为什么不鼓动这只知恩必报的“乌骨鸡”继续给单位操盘,然后悄悄将他从开泰公司拉到海发公司,作为我的成绩向宫经理提取回佣呢?拉住这些户头积累资金,总要比骗小乔、小老头们这些小散户能够通得过自己的良心啊!
  很好!反正“股市里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明天,先找宫经理,念在当年的情分上,从获取回佣开始,帮我重振旗鼓,然后找“乌骨鸡”,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整个调子转过来。至于小乔、小老头那批对我失望了的“追星族”,既然愿做“癫皮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翻了身,腰缠万贯的时候,“癞皮狗”也就变成麒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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