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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市低潮时也有上涨的,火爆时也有下跌的,就在于你拿哪只眼睛看


  曾经海终于苏醒过来了。
  他开始对光,对声音,对气味有所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固定在床沿,一束光亮,正从晶莹的药液瓶里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朦朦胧胧的,他想起了股票,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假,如幻如影,正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是白天还是黑夜,距离发生的那一切有多远,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他想问,然而双唇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翕动,又闭上了。他弄不清是在医院,还是在大户室,抑或是在他多年生活的那个环境。他不想问,也不想去回顾那些可怖的事情。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如水中月,镜中花,百万,千万,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数字,一串抓不住的符号;所有的人,正像所有的股票,也都是一个个随时从大变小,或者从小变大,大小无常,虚实不知度的未知数;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命运安排好的,你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仿佛被一张巨网罩着全身,巨网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四肢都落在网眼望,抽不出来,一举一动,都受到它的支配……
  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注满了终于期盼到的欣喜:“经海,经海!”
  都茗的叫声紧跟着来了,是那种对死活的试探;“经海,经海!”
  他本想对母亲张开双眼,给她一个宽慰的应答。都茗的呼叫,却驱使他想竭其力,将脸颊微微地转过去。
  都茗的双唇贴近了他的脸颊:“经海,经海!你听到吗?”
  他依然不作反应。
  “经海,经海!”都茗焦躁地摇动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故意不开口!你把账号密码改了,就是为了对付我!你早就防着我!”
  他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依稀记得,在他迷迷糊糊中。她几次抄他的身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密码!要密码,可想而知,她要提走所余的资金!
  泪水从他的眼角滚出来。
  母亲拉开她;“都茗,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
  “你走开,你别护着你儿子!”都茗狠狠地将母亲推开,继续摇他的肩膀,逼他开口,“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户名是我的,身份证在我的身上。你们侵吞不了我的钱,任何人都别想得到我的一分钱!”
  母亲继续拉她;“都茗,别这样!你们是夫妻啊,说什么谁吞谁的呢?”
  都茗冷笑着,把母亲挡开,说:“夫妻?不错,我是把他当丈夫的,可你问问你儿子,他是不是把我当妻子?要是把我当妻子;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天底下哪有过种傻瓜,买了炮仗给人家放,我出本钱,输了是我的,红利却给那些婊子吃!”
  母亲哑了。
  泪珠继续从他紧闭的眼角滚出来。
  都茗收回手,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了。到门口,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不管你听不听到,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找账户密码,别以为我拿走了十万二十万,我只拿到我的一个零头!被官经理强制平仓以后,余下的还不到二万块钱!”
  曾经海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没想到,进了股市,风云际会了大半年,留下的还不到二万元,不到本金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有可能贴上了一个老婆!千言万语,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突然坐了起来,面对手脚无措的母亲喊了一声:“妈!……”
  生怕儿子醒来寻短见,始终守在一边的母亲,立刻坐到床沿,紧紧搂着劝解;“经海,你醒过来了就好,醒过来就好!”
  “都茗……”
  “你千万别为她生气!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泪流满面,“她……她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碰到这种事,难免要责怪你,闹一闹,加上那天……”她长叹一声,把话咽住了。
  他马上想到了邢景。是不是昏倒那天,都茗碰到了邢景,所以才有“红利却给婊子吃”的联想?他愕然地望着母亲: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那天你昏倒,她急得什么都不顾了,把你送进了医院。你先躺下来,让我讲给你听。”母亲服侍他躺下,继续说,“到了医院,也没有忘记给你爹打电话,叫我们赶紧卖掉那些叫啥‘罗湖’的股票……第二天,我来照顾你,她说她去处理那些股票……”
  “第二天她就卖了?”曾经海打断她,“那也不会留下二万元呀?”
  “你听我说,”母亲说,“反正我不懂,爹知道,他会详细对你说的。我听他说,连着三天跌,叫啥……对,叫跌停板……后来下跌了,她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涨一涨,少亏一点。证券公司的经理来了,说你是透支了他们的钱在炒股的。说不马上叫啥平……对了,叫平仓,就还不清这笔款了,逼着都茗卖掉,蚀得再凶也得卖,要不,你们给打穿了底,公司向谁追这笔款去?说这是规矩。都茗不懂,恳求再看看,会不会再涨一点。经理不同意,就吵了起来,最后全卖了。都茗正在气头上,说她再也不在这家证券公司做股票买卖了,就去提款,这才知道,你把她的什么秘密号码改了。别说在经理面前那个尴尬了,她对你那个气呀,恨呀,就不打一处来了!说你从来没有将她当妻子,还说;你在外头找野女人,轧姘头,她全知道,说,你做股票,原来就是为了给你自己筑新窝的……”
  曾经海的脑袋又晕眩起来。小小的蝼蚁之穴可以使万丈长堤崩溃;不经意间的一举手之错,可以使一个家庭分裂,也可以使亿万家财化为乌有。风险都是埋伏于一念之间,股市尤其如此。真是不堪回首啊!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别说了,妈……”
  母亲说:“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说呀,以后别再做股票了。你蚀了,我们也把赚到的都蚀了。亏得没亏到本钱。还是重新回到写字间去吧,太太平平拿工资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重新去做那条在海底里游动的鱼?……
  是的。他已经不再拒绝。因为,今天这条鱼不再是当时那条鱼了。今天这条鱼,是如此怀恋过去那种无风无浪、无惊无险、安定平稳日子的鱼了。那种日子,虽然清苦,然而却拥有着那样珍贵的稳定与宁静!而这宁静是如此地令他怀念!凡是能够勾起这种怀恋的,都会俘获他的心灵。一份杂志载有清人写的《莫愁歌》,他一看,活像飘泊到了码头,令他不想再移动半步;也像一剂灵丹妙药,疗治心的余痛,只看几遍,便镂刻在心上了,烦恼一起,便会自自然从心灵深处响起,将烦恼驱去:“莫要恼,莫要恼,烦恼之人容易老;世间万事怎能全,可叹痴人愁不了;任何富贵与王侯,年年处处埋荒草。放着快活不会享,何苦自己寻烦恼?莫要恼,莫要恼,明日阴阳尚难保。双亲膝下具承欢,一家大小都和好。粗布衣,菜饭饱,这个快活哪里讨?富贵荣华眼前花,何苦自己讨烦恼!”这首歌简直是在描写他,或者专为他而写的,尤其是最后几句,富贵荣华真的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最快活的莫过于“粗布衣菜饭饱”了!他多想跟着这阵怀恋走!
  可这时刻,他马上会收住步子。因为,这时刻他总会想到“扁头阿棒”!要回去必须找“扁头阿棒”,这要付出多少人格尊严作代价?更使他难以下决心的,还有那点儿绵绵难断的人生思考和追求:回旧环境里去和这些人相处,到底怎样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
  他不回答,只睁大了眼,望着天花板。他一次次默诵这首歌,并说服自己,跟那阵怀恋走,但一次次都失败了。他到底没有这份勇气去跨越这一道心理门槛。
  过了春节又住了一阵,他才被允许出医院。都茗早已经住回娘家。他没有去找她,连个电话也不打。在阳澄湖度假村,她在床头絮絮的知心话一直留在他心里,“我爱你,只怕失掉你”,如果真是这样,气头过去她会回来的。对这样的女人不能太迁就。要是缘分已尽,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所以他索性从医院直接回到老家,和父母亲同住。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肩头阿捧”,反正要做海底游鱼,也要到别的单位去做;至于股市,他已没有勇气再重蹈这方人生的滑铁卢,经过证券公司门口,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无线电台一播送证券行情,他便立刻关上。他从心灵到躯体,都过着这种活似无业游民的生活,时常想到的,倒是邢景。她喜爱编织小玩意,巧夺天工。有一次他看到她的同事陆老师的皮包拉链上有一只用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玲珑可爱,就问是哪儿买的。陆老师说,是邢景编织的,他立刻要陆老师当场拿下来送给他。陆老师不愿。说邢老师能不给你编吗。邢景却只笑笑,不置可否。于是他硬是从陆老师手上强要了来,挂在了自己的皮包拉链上。如今一见它,就会想起她,尤其是她那掩着双唇的笑,那安祥、平和、宁静和恬淡,都被时间和遭遇定格在那天站在窗口窥视时所见的禅定一般的形象里,升华为一种纯净、明洁、幽深、静远的美。这种注满了禅气的神圣向往,时时潜入梦中。
  可他明白,她已经永远是个梦。
  父亲曾宣发跟着儿子做股票,终于尝到了腰缠万贯的滋味,尽管是纸上富贵。他比儿了看得透,丝毫没有责怪儿子,他深知时间是医治心灵创痛的良药,所以也不催他应该如何如何。可惜曾经海母亲不能忍受,特别是看到那张空着的椅子,心就绞痛。在他资金日增夜长,将他长进大户室那一阵,最为欣慰的是她.不仅仅儿子、老伴都富了,更因为是三天两头有贵客来光顾这一张给他家带来光彩的椅子。有她原单位的老厂长,老支部书记,也有“老头子”单位的科长、处长的大姨、小舅、姑父、表弟、表姐,坐得椅子面上一整天暖烘烘的。可这一阵又是整天冷冰冰的了,母亲的皱纹脸也跟着阴冷阴冷的。儿子总是在外到处游荡,为的是不想看到这张椅子,也是为了远离股市去寻找一份职业,或者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登门造访,或者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问报酬再加上那份辛苦,与股市敲敲电脑日进千金相比便兴趣索然。可不寻找,又怎样安顿自己这颗飘荡无归却又渴望平静稳定的灵魂呢?于是,还是每天骑着父亲的破“永久”,不停地转呀转……
  那天,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竟忘记绕开那处令他伤心的滑铁卢了。股市正好收盘,股民刚从海发公司交易大厅里涌出来,散散落落地铺满了半条马路。他忽然瞥见几个女土的倩影,很像“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他情不自禁地煞住车,推着车子,从背后赶过去,想看一看她,哪怕是背影。
  “呀,曾老师嘛!”忽然从旁边传来这么一声惊呼,男高音,相当响亮,“好久不见了,身体康复了?”
  曾经海忘记了,他曾经有过一批追随者,他在股市暴跌那一刻“心脏病发作”(外界都是这样传说的),是当时海发证券公司的一大新闻,无人不晓。此刻,热火火站在他身边的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到,自然要关心一下。曾经海正准备用一脸笑容虚与应酬,“收购板块”却全部回过身来了,也拿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他打招呼。就是不见邢景。他不好意思表现出对她情有独钟,急于询问,这种邂逅的环境也无暇去查问她,只听一连串问题正向他抛过来:
  “曾老师,你说,最近这个股市,为啥这样子的呀?”
  “老曾,你看还要跌吗?”
  “曾老师……”
  一张张愁眉苦脸,倒叫曾经海将一腔忧郁放下,正待问他们一句“你们看呢”,却见一旁的‘小老头”在代他回答:“我看股市没有什么不好。低迷的时候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呢,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拿哪只眼看!”
  这话激起“收购板块”的一阵反感,一起拿嘲笑堵他的嘴:“你好你好,你提前清了仓,就在一旁说风凉话!”
  有人却不屑于这种起哄,悄悄问道:“曾老师,我买了一点‘驼方’,到今天都没有抛掉,你说还会不会涨?”
  “曾老师……”
  什么表现都有,就是没有人提到他的昏倒,没有人问及他在“罗湖股份”上的全军覆没。一如他继续在股市操盘,给他的友情与信任和以往毫无区别!他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自惭,是后悔还是鼓舞。他怕围到身边来的人还会增多,也不知是拿什么话答复她们的,找了个借口夺路而走。
  到家,“小老头”的那几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响:股市低迷的日子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怎么看。这话使他一通宵没有睡安稳。不能否认,在他被“收购板块”的热情包围着的时候,肯定有一部分人,曾经是他的亲朋密友,曾经尊敬地喊他为曾老师,献媚他,取悦他,追随他,崇拜他,而今却带着一种怜悯的目光,远避的心态,从他身旁匆匆而过;有的,听了他的介绍,买进了“罗湖股份”,至今还套着,在背地里诅咒。然而今天碰到的这些人,却是一如既往,正像低迷的股市中,万绿丛中的几点红。我为什么要逃避那个地方呢?既然它既有陷阱,又有机遇;陷阱,多埋伏在火爆的行情里,而低迷,不正是建仓吸纳,以图东山再起的机遇吗?就此认输,岂是我曾经海所为!?
  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就这样骤然从他心底爆出,形成一种报复性反弹,将《莫愁歌》弹得不见踪影。没有资金么?想办法筹措!哪怕代爸爸妈妈姐姐们操作,他们绝对不会亏欠我的!是代为操作,而不是借贷,也不是透支。是不是这样呢?
  最好再去找一找“滕百胜”。这老人最有智慧,最踏实。
  会碰到杭伟么?有什么关系?怕见面的,不是我,而是这头色狼,中国股市中最差最差的这只垃圾股!既然低迷的熊市中也有上涨的股票,火爆的牛市里也有下跌的股票,那么,所谓生活,就是和邢景、和“收购板块”相处,同时也和这种最差的股票打交道嘛!谁善于在这样的世界里周旋,谁就有最大的自由和主动啊!
  曾经海再一次弄不明白自己此刻是在大户室,还是躺在床上;也弄不清自己是和一张张以符号为代表的股票打交道,还是准备和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了……迷迷糊糊的,索性下床来,点燃了一支卷烟,在房里悠转到天明。等股市一开盘,就来到了开泰证券公司超级大户室寻访“滕百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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