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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儿子就读的大学的医学研究院内发生一宗轰动美国的悲剧。一位病理学研究在国际上很有建树的教授,被他的一位来自中国的徒弟杀了,该徒弟跟吞枪自杀。几年前在另一家美国大学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代不如一代,今天中国的留美学生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儿子是同学系,师傅是该系的头头,被杀的是副头头,所以儿子对这悲剧有一手的资料。儿子说,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医学研究很有地位,能到那里作研究的并不容易。凶手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到美国五年,是去年九月转到华大去的。他的英语有困难,到了华大四个月就知道不会被续一年之约。他的脾性变得很古怪,同事们避之惟恐不及,事发前两星期他买了手枪,死后在身上带要自杀的信。事发当日他到教授的办公室,关上门,外间的人听到争吵之声,跟就是枪声了。事发后警方初时以为教授要阻止凶手自杀而被误杀,但后来知道教授身中四弹。 美国传媒的一般舆论,大致上是对的。那位中国留学生虽然不是上上之选,但求学认真,学历很不错。问题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高,到美国是破釜沉舟,好叫将来能光宗耀祖。不被续约,前途茫茫,还有什幺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这是很多从落后之区到先进之邦留学的意识吧。老实说,我自己在一九五七年离港赴北美时,也有类似的意识。一九五九年进入洛杉矶加州大学,初起的两三年也有类似的倾向。但到了一九六二年,好些教授的学问使我了迷,心焉向往,我就再懒得管什幺光宗耀祖,什幺江东父老,一下子就走进学问的天地去了。 十年前,当自己的儿女要进大学时,我对他们说:“读书要为兴趣,不要为任何其它人而读。你们的成绩怎样我也是同样的爱,同样的喜欢。读书不要太认真,也不可强求,但假如你要有学问,你大约要有三年时间听不知音,食不知味,其它什幺事情也顾不了。”女儿大学毕业后,虽然成绩还可以,但对学问没有兴趣,不要再读下去。我当然不勉强。儿子呢?他要走爸爸的路,我更没有理由反对了。 遥想加大当年,图书馆内有为研究生而设的、大约四十平方英尺的小房间,门有锁,可以独占。小房简陋,桌、椅、书架各一。重要的是这些小房间是在图书馆之内,自己要读的书不用借出,可把馆内任何书籍搬进小房内,离开时把门锁上,要读多久就读多久。同样重要的是,虽然图书馆有办公时间,但大门常开,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你不用馆员服务把书借出去,图书馆是没有关闭时间的。 当年,虽然我在校外租了住所,但三年中我有一小半的时间是住在图书馆内的。我独占的小房内常备饼干、罐头汤、煮汤的发热针、睡眠与清洁的日用品。花了一点钱购买了一枝小灯,应有尽有,那就是我的学问小天地了。 虽然我是念经济的,但读得苦闷之际,图书馆内的非经济读物,也就顺手搬来过瘾一下。去年底我写千禧回顾——《惊回首,感慨话千年》——那篇长文所用的中国史实,大部分是那时因为在苦学中要松弛一下而学到的。 经济学呢?那当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了。老师艾智仁在课堂上说:下一课我们讨论失业。我就将图书馆内所有的关于失业的论着搬进自己在馆内的小房中,痛下心机。到了下一课,艾师问:“什幺是失业?”同学研究生鸦雀无声,我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所有专家都胡说八道。”艾师很高兴,问我为什幺会是个“失业”专家。我如数家珍地从庇古到凯恩斯到森穆逊,不停地说下去,真的是博学多才了! 同学们给我杀下马来,就向艾师投诉,说在大学图书馆内找不到关于“失业”的书籍。他们当然找不到,因为所有的“失业”书籍都被我不刻意地锁在图书馆内自己独占的小房间中。 主修经济,我当年所学当然以经济为主,但在那学问的小天地中,我涉及的有历史、艺术、人类学、逻辑学、文学,还有什幺孙中山、毛泽东、马克思之类的。后来我曾经夸夸其谈,说自己可以在任何大学的几个学系内任教职。港大有一位同事,姓张名滔,其所学也是包罗万有,知得不比我深,但比我广。在我所认识的经济学大师中,包括佛利民、史德拉、高斯、戴维德、阿罗、艾智仁、贝加、赫舒拉发、巴塞尔……等人,他们对经济学外的学问,也很有两手。这证明这些人也曾经进入学问的天地了。 人类的知识是个宝藏,像苏东坡所说的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要真正的去争取有两个困难。第一是要花点劳力、花点时间。我们要把心一横,老老实实地走进学问的天地中去。其二是宝藏虽宝,内里废物甚多。学问之道是要把宝物与废物分辨开来的。我们学时要考虑,要拜师,要有高人指点迷津。 回头说那位杀师而又自杀的中国研究生,应该读过了不少书——他既是医生,也是博士。书是读多了,但也是读了。要管什幺光宗耀祖,什幺江东父老,我可以肯定,这位仁兄从来没有为学问而学问,没有进入过学问的天地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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